诸恶莫作  众善奉行

自净其意  是诸佛教

诸佛随需要，而说我我所；

蕴处及界等，亦随需要说。

说大种色等，正属识中摄；

了知彼当离，岂非邪分别。

唯涅槃真实，是诸佛所说；

谓余非颠倒，智者谁分别。

如果你们有意研读佛法，这其实是佛教哲学中蛮重要的一点。事实上，即使只是做为一般佛教徒，了解这一点也很重要。我想这是现代人尤其需要了解的，也是西方佛弟子应该了解的。佛陀的教法有两种探讨方式，一种是权宜的教授（不了义），一种是直接的教授（了义）。这个文化或习惯是很多现代或者说西方科学、哲学中所没有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认为西式科学或哲学的探索方式总是追求真实、绝对、实际的意义，那是他们的目标，但佛教并非如此。在佛教里，有太多佛陀教导的教法与实际意思毫不相干，这称为不了义。或许说“扭曲”有点不对，不过这些教法并非真正阐述实际的实相，但又导向实相。有太多这类的教法，而且它们非常重要！

不仅现代人，如今甚至是传统上很习惯于这种方式的藏族人，他们似乎也在遗忘这些。几年前有位藏族学者，名字好像是擦瓦单佑，他写了许多驳斥佛教的东西——其实他是藏区宗萨佛学院的学生。我得说，他写的好几本书都挺让人印象深刻的，其实我还挺自豪他在我的佛学院里学习过。他是那种很有反骨的人，真的在批评佛教、佛教哲学，然后就有很多佛教支持者被激怒，反过来驳斥他，有非常多驳斥他的文章和书籍。但是我想问题的根源在于弟子们忘了佛陀的教法有两种型式：一种是不了义，一种是了义。所以那位学者用来攻击佛教的所有工具，恰恰都是龙树、无著和佛陀本人用过的，他只是把用词稍微改了一下。我记得有些学生在读到我的第一本书《近乎佛教徒》（或译《正见》）时，对于我说佛法或佛教之道有如安慰剂一般，也有点震惊。所以其实那位学者的驳斥毫无新意，实际上只不过是龙树等大师们教导过的工具而已。

佛陀关于业力、转世、阿弥陀佛净土（西方极乐世界）等等的教法，都是不了义的教法。这些偈颂所表达的就是这一点。

譬如说四法印，其中“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一切情绪皆苦”这两个法印比较属于不了义教法，不是胜义谛，比较像是一种计谋。即使在剩下的“一切事物皆无自性”和“涅槃超越边见”这两个法印之间，“一切事物皆无自性”和最后一个法印相比，也几乎是不了义的。这就是这些偈颂在表达的。所以事实上，只有苦的灭止才是实相。

不过，这只是这部论典里所说的。在其他佛经里，佛陀说过，那些相信四法印的人，犹如看着一堆垃圾却以为是珍宝。所以要驳斥佛法、佛陀，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你总是可以挑出部分来试着驳斥，但如果你真正了解佛法的全貌，就不可能驳倒佛法。你可以问佛说：“所以当您在谈业力和转世时，只是在玩弄伎俩吗？”佛会说：“是的。”然后你可以问：“为什么要耍花招呢？”他会回答：“因为你在受苦，而你想要摆脱苦，不是吗？所以我用花招把你引诱过来。”这是他会说的，所以你能怎么反驳呢？

做佛教徒就代表“诸恶莫作”吗？回答是弱弱的一个“对”。那么，身为佛教徒就代表要“众善奉行”吗？回答还是一个不那么确定的“对”。因为真正的见地超越善恶两者，但是为了众生的利益，为了引领众生，佛陀甚至提到了“我”、“我所”等种种分别，佛陀教了我们蕴、界、处。

为了引导众生，佛陀甚至教导了各大元素。在某些佛经中，对于各大元素有非常详尽的教授。像是在《阿毗达摩》中，就非常深入地讲解了形而上学。佛陀可能说“这身体只不过是五大元素”之类的话，但这并不表示佛陀在说五大元素真实存在。对特定的听众，对非常执著粗大色身的听众，佛陀会说这身体只不过是五大元素。然而，即使是元素，最终也会分解。于是你问佛陀：“那么事物是如何产生的呢？”“缘起而生。”

何时意动摇，尔时魔行境；

若于此无过，有何不应理。

大家知道六度波罗蜜的顺序，首先是布施，然后是持戒等等，即使顺序也有其目的。一直以来，最重要的是第六项智慧波罗蜜。但对一般人来说，如果你说一切都不存在、都是空性，大多数凡夫无法接受，所以佛陀的手段是：“对于无明众生来说，最容易且明显可见、能够理解并能做到、能欣赏和产生共鸣的是什么？”是布施。不论是否有宗教信仰，不论是否为佛教徒，布施都被视作一种善行——能让自己快乐，也让别人快乐，所以是件好事。这就是为什么第一个教导的是布施波罗蜜，然后是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最后是最主要的主菜：智慧。

直到你有智慧之前，一直都会有所谓的“非理作意”（藏tshulbzhinmayinpayidlabyedpa）。这是很棒的用语，意思是：不是以事物的实相来观待事物——这是意译。看着无常，却认为它是恒常，即“非理”。看着肮脏的东西，却认为它是干净的；看着毫无依据的东西，却认为它是“我”——直到你有智慧之前，一直会有这种不如实观待事物的习气。

“何时意动摇，尔时魔行境”，只要你有这种不如实的观待，就一直会有“魔行境”。要知道，佛教徒并不相信有真实存在的魔。对佛教徒来说，这就是魔：基于“非理作意”来看待事物，即是魔的显现。而一旦你知道事物是缘起而生，你就知道它们不是真实地生起。基本上，龙树是在说，所有事物都有点像鸡生蛋、蛋生鸡。哪个先呢？你不能说是蛋，也不能说是鸡。所以在鸡和蛋之中，哪个是万能的因、最初的起源、真正的成因？顺带一提，萨迦派的杰尊仁波切札巴嘉岑有一首非常优美的道歌，用了鸡和蛋的例子来解释空性。

对于那些真正接受没有真实的生起的人来说，既没有过失，也没有恶魔的业行。

世间无明缘，是佛所说故；

此世谓分别，有何不应理。

这一偈是对于所谓轮回的极佳定义。基本上它说，所谓的轮回只不过是分别念（藏rnamrtog）的延续——像是概念，更像一种痴迷、一个幻觉、一种罣碍。轮回纯粹是一种罣碍。

无明若灭时，行等亦当灭；

无明妄分别，如何不了知。

不再有无明时，也就不再有无明的投射。当你醒来时，就不再有梦。你所梦到的，在你入睡前、熟睡时以及醒来后，都从未存在过。

诸法因缘生，无缘则不住，

无缘故即灭，如何计彼有。

和合的事物、和合的现象（有为法）——换句话说，就是依赖因缘的现象——当它们貌似生起时——我要解释一下“貌似生起”的意思，我必须让大家理解这一点。“显现为生、显现为住、显现为灭”（藏skyebasnang,gnaspasnang,'gagsbasnang），这个词用得真好：貌似、似乎、表面上的；貌似生，貌似住，貌似灭。例如，这块板子和四支脚组合起来，然后用来放这些杯子、汤匙等东西，就有桌子表相上的生起或安住。“显现为生”，这是如此重要的词。

试着想象，第一天你走进来时，我坐在这张桌子上，桌上没有这些东西，你会想“这些人显然放了张奇怪的椅子给仁波切坐”。这都取决于它是如何被组合在一起而定。如果你在这桌上放个座垫，加上最大的因：我的屁股；如果我的屁股坐在这板子上，这显然就是椅子，或者其实应该说是“法座”。现在如果我摧毁这些，把它砍成碎片，看起来就有桌子的灭。明白吗？所以龙树的说法是“这个东西、你、我都是显现为生，显现为住”，只是显相而已——显现为生、显现为住、显现为灭。

抱歉，这是末法时代。如果是佛陀那样的大师，甚至是我自己的上师们，他们什么都不必说，弟子就会获得加持和教法。而现在像我这样的人，不止是说，甚至还得做示范，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幸好我没有可以用来示范桌子是显相的斧头。

所以当你说“有一张桌子，一张真实存在的桌子”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就是问题所在。它只不过是个显相。因此，下一偈有点是在嘲讽印度哲学派系中的数论派。

设若说有师，执法为实有；

安住自宗道，于彼毫不奇。

数论派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学派。印度的哲学系统非常复杂，非常特别。总之，按照龙树的说法，他是在嘲笑数论派。数论派讨论神我（puruṣa）、真我(ātman)这些特质的存在，而龙树觉得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显相而已，只是显现为生住灭的显相，数论派的推论毫无奇特之处。

依止诸佛道，说一切无常；

兴诤执实有，彼极为希奇。

如果一个人追随语自在、人中牛王、两足尊、渡轮涅大海者、灭所有怨敌者、善逝、世间解、超越时间者、调御丈夫、唯一值得结缘的对象──我只是尽量给你们一些古典用语，你们应该习惯这些用词——他的追随者至少会知道“一切和合事物无常”，由而逐渐明白“一切皆无真实存在的自性”。通过这样的了知，一个人就能放下对如幻事物的一切执取。唯有这个才是值得顶礼的。

于此彼随一，观察不可得；

诤论此彼实，智者谁肯说。

听闻这一偈时，要谨慎一些。首先让我很快地讲一下这一偈。

如果你分析出没有任何事物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你就永远不能说这是唯一的实相，因为甚至连实相也都不存在。如果实相不存在，实相怎能被教导呢？而如果实相不能被教导，那么我们就永远不能说：“你的实相是错的，我的实相是对的。”这个偈颂即是对《金刚经》所讲内容的阐释。

中国人会读《金刚经》，所以应该对此十分熟悉。佛说完种种法之后，佛问须菩提：“我说法了吗？”须菩提说：“没有。”然后佛说：“对，你说对了！”

所以问题又回来了：那我们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因为我们请了法。为什么要请法？因为你在受苦。这一点太重要了！佛陀说法从来不是因为他了知实相，佛陀说法的唯一原因是出于悲心。

诸有不依止，执我或世间；

呜呼是被常、无常等见夺。

这个偈颂是如此的珍贵。那些不懂缘起的人会发生什么情况？他们会落入四种不同的陷阱，或者至少是两种不同的陷阱。那些不懂缘起的人会认为事物恒常存在，这是第一种陷阱。那些不懂缘起的人还会落入另一种陷阱中，即认为一切事物都是无常的——这是非常重要的论点。智者必须超越恒常，这是当然的，但也要超越无常，要超越两者皆是、两者皆非。

要记住，当我说论证的时候，是在谈“存在”和“真实”的定义，尤其是要记住关于“真实”的定义：如果一个东西是真实的，它就不能被改变，它不依赖外缘，不是造作而成，是恒常的。它必须如此，它不能够受制于时间和空间。永远要记住这点。因此，没有任何事物真实存在，没有任何事物真实生起，没有任何事物真实安住等等。

以这种方式来看，其实相当简单。逻辑很简单，仅此而已。但是要真正懂得这个逻辑并能运用在情绪上、实际情况上，我们还需要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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