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写的因果故事(全)原文+译文

2019-09-14 更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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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文达公笔记摘要

纪文达公笔记摘要流通序

因果者,世出世间圣人,平治天下,度脱众生之大权也。以若不提倡因果,则善无以劝,恶无以惩。唯大贤方能守分遵道,其他则孰不愿任心肆意,以取快于一生乎?以既无前因后果,则一死永灭,尧桀同归于尽,又何必无绳自缚,拘拘然循礼守分,以致诸凡皆不自在乎?儒教经史中,因果事理,不胜其多。惜后儒不深体察,徒见佛经详说因果,遂欲与佛宗旨各别,反指佛说为妄,而不知其悖圣道而灭天理,丧治本而启乱机,疑误后人,埋没道体,皆由此言以基之也,可不哀哉!

有清以来,博学多闻者,江慎修先生为第一,次则纪文达公,又其次则袁氏子才。江乃穷理尽性之隐君子,虽未研究佛学,其于佛法亦不辟驳,而且深信因果报应,故于护生杀生各报,悉记录之,以期启善念而息杀机,可以知其居心矣。袁子才初则辟佛,及中年以后,阅历日深,遂于佛法生真信心。但以狂妄自大,懒惰懈怠,不肯亲近高人,息心研究,虽于佛法感应事迹,悉皆记录,其所论说,难悉恰当。纪文达公自幼至老,笃信因果,凡所见闻因果事迹,悉为记录,叙述详明,文笔顺畅。由其绝未研究佛法,每欲畅谈深理,或致有乖实义。佛言,世智辩聪,难以入道。以江、纪、袁三公之博达,尚不知佛法即自己心法,专精研究而亲证之,岂不大可惜哉!使彼稍分余暇,略为研究,能不发大菩提心,专精致力,宏扬大法,以期自他同出苦轮,同成觉道,又何至唯以记录因果事迹,仅为世人开一向善之路而已。然只此记录,殊有大益。以故陈荻洲居士,于《阅微草堂笔记》,摘录百篇,拟排印以普遍流通,以为世之不知因果者,作一殷鉴。夫因果者,犹形声与影响耳,未有有形而无影,有声而无响者。故书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彼高谈阔论,谓因果为虚幻者,何异执母决不能生子,子决非母所生乎?世有此人,人必目为痴颠,独怪儒者读圣贤书,不以圣贤言论为准,不以古今事实为准,而以己之偏执谬见为准。一人倡之,众人和之,盲引众盲,相牵入火。故致世道人心,日趋日下,以至废经废孝废伦,杀父杀母免耻。而犹嚣嚣自得,谓为吾务归还大道,不效彼从前迂腐辈,处处拘执束缚,令人一生不能随意所行,各得自在也。今而后吾辈同享自由之幸福,意之所至,皆可为之,世何幸而得吾辈之改革,人何幸而为吾辈之侪侣乎。若此邪说,皆彼排斥因果者所酿成。使因果之理,家喻户晓,父母以是教子女,师长以是训生徒,谁肯灭理乱伦,现丑态于明镜之前乎?唯其世之大儒尝驳斥之,小儒即深知其非,亦只可人云亦云,以避众口讥刺。学宫既如是,家庭更莫由谈及,竟至一班新学派,完全弃人伦,灭天理,欲与禽兽,了无所异。此其祸不归之破斥因果者,则将谁归乎?善哉!周安士先生之言曰:人人知因果,大治之道也;人人不知因果,大乱之道也。吾尝悯世之乱,无力挽救,因陈居士之请,遂略叙其利害之源本云尔。

民国十七年戊辰六月释印光谨撰

【译文】

因果报应之说,是世出世间圣人,平治天下,度脱众生的大权巧。因为如果不提倡因果,就无法得以劝勉善人,惩罚恶人。则世间只有大贤方能自觉地恪守本分遵循道德,平常的人有谁不愿任心肆意,以取快于一生呢?既无前因后果,无论好人恶人,则一死永灭。即便是仁德的唐尧、暴虐的夏桀,也一样同归于尽,又何必无绳自缚,小心翼翼地循礼守分,以致做什么事都感到不自在呢?儒教经史中,有关因果报应的事理,不胜其多。可惜后世的儒者不愿深加体察,但见佛经中详说因果,遂定欲与佛家的宗旨有所分别,反指责佛教所说的是虚妄。而不知他们这种观念悖逆圣道,灭绝天理;不但丧失了治国安民的根本,而且更开启了犯上作乱的先机,致使后人对祸福报应产生疑误,埋没进取向善的道心,都是由于他们这些言论所引起的,真是可怜!

清朝以来,博学多闻者,当推江慎修先生为第一,其次便是纪文达公,又其次则是袁子才先生。江先生是一位穷理尽性的隐逸高士,虽然他对佛学未加研究,但他对于佛法也不驳斥,而且深信因果报应。所以对于护生、杀生各种果报,都加以详尽的记录,以期启人善念,消除杀机,即此可以知道他宅心仁厚。袁子才起初排斥佛教,及至中年以后,阅历日深,居然对佛法生真信心。但由于他一向狂妄自大,懒惰懈怠,不肯亲近高人,息心研究,虽于佛法感应事迹,都有所记录,但他所论说的义理,却未能完全恰当。纪文达公自幼至老,笃信因果,凡所见所闻因果事迹,悉为记录,叙述详明,文笔顺畅。但由于他绝未研究佛法,每欲畅谈深理,有时反而背离实义。这正如佛经所说的,世智辩聪,难以入道。以江、纪、袁这三位先生的博闻练达,尚且不知佛法即自己心法,皆未能专精研究而亲证之,这岂不是太可惜了吗!假使他们能稍微抽些空闲的时间,对佛学略为研究,怎能不发大菩提心,专精致力,宏扬大法,以期自他同出苦轮,同成觉道。又何至于唯以记录因果事迹,仅为世人开一向善之路而已。然而,就以这些记录来说,对于改善世道人心也有很大利益了。故而陈荻洲居士从《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中,摘录百篇,拟排印以普遍流通,好让世间那些不知因果的人,作一殷鉴。

因果,就像形声与影响,从来没有见过有形体而没有影子,有声音而没有应响的。是以《尚书》上说:“人能顺善而行则吉,倒行逆施则凶,就如影子总是跟从身形移动,山谷的回响总是随着音声互应一样。”那些高谈阔论,认为因果是虚幻的人,岂不等于是认定母亲决不能生子,子决不是母亲所生吗?假如世上持有这种谬论的人,人们必定会把他看成是痴呆颠狂。唯独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儒者们,读的是圣贤书,却不以圣贤言论为准,不以古今事实为准,而竟然以自己的偏执谬见为准。一人首倡,众人附和。真是一盲引众盲,相牵入火坑。以致世道人心,一天不如一天,乃至于摒弃经教、孝道、伦理,甚而杀父、杀母,不识廉耻,而仍嚣张自得,极力鼓吹“我等务要归还大道,不效从前那些迂腐辈,处处拘执束缚,令人一生不能随意所行,各得自在。自今而后,我等同享自由之幸福,任凭自己的意愿,为所欲为。世上何幸能有我们这些人提出全面改革之说?生而为人,何幸能与我们这些人结为朋党?”像这等邪说,都是由那些排斥因果的人所酿成。倘若能把因果的道理广为宣扬,使家喻户晓,父母以这些道理教育子女,师长以这些道理训导学生,试问还有谁肯灭理乱伦,于明镜之前自现丑态呢?只因世上有某些大儒曾驳斥因果,那些小儒即使明知道这种言论是错误的,亦只好人云亦云,以避众口讥刺。既然学校里那些教学的先生也抱这种态度,家庭教育就更无从谈起了。竟而至于一班新学派,完全抛弃人伦,灭绝天理,直要与禽兽了无差别。这种种祸源的产生,不归咎于那些破斥因果的人,难道还要归罪于谁呢?

正如周安士先生说得好:“人人知道因果,这是天下大治的规律;人人不知因果,这是天下大乱的必然现象。”我常悲悯现今世道之乱,而又无力挽救,因陈居士之请,就把这其间利害的本源作一约略地叙述。

民国十七年戊辰(1928)年六月释印光谨撰

目 录

1、一念孝心

2、孝感神佑

3、孝子寻亲

4、义叟免难

5、奸恶绝嗣

6、美味促寿

7、放生消业

8、雷殛长舌

9、衔冤不平

10、恶口烂舌

11、效尤受报

12、积德延嗣

13、福禄有定

14、以怨报怨

15、受恩必报

16、小人之交

17、附体报仇

18、同流合污

19、神忌机巧

20、鬼避孝妇

21、孝感仙狐

22、天理昭然

23、夙怨酬报

24、大士慈悲

25、勇渡孝子

26、命数可挽

27、施不望报

28、畜生报怨

29、雷击孽子

30、夙孽报应

31、鬼避节妇

32、杀业至重

33、蛇噬丐妇

34、欺人受欺

35、屠受恶报

36、负约受报

37、设谋召灾

38、孝妇免难

39、赎牛护主

40、果报迅速

41、恶报难逃

42、埋尸神佑

43、无愧平生

44、授人把柄

45、诚格神天

46、悔罪解冤

47、丐妇效孝

48、雷殛奸恶

49、误人害己

50、负债必偿

51、理析牢骚

52、驴报夙怨

53、群牛索命

54、义马助妇

55、厉鬼报复

56、造物忌巧

57、科名有命

58、怨憎聚会

59、残忍受报

60、乌鸦示警

61、牛报夙冤

62、杀牛罪重

63、多藏厚亡

64、鬼索欠债

65、冥敬无私

66、讼师蒙羞

67、积德之报

68、医忌同行

69、害人害己

70、知恩报恩

71、好胜致败

72、卜命自误

73、冤魂索命

74、天佑忠厚

75、以毒攻毒

76、弄巧成拙

77、凶残之报

78、神理分明

79、奸邪孽报

80、梦幻泡影

81、轻薄遭惩

82、化鸡偿债

83、孝心感人

84、造谣招祸

85、人神共愤

86、恩怨相偿

87、神佑孝妇

88、悖入悖出

89、德泽荫后

90、侮兄自咎

91、以邪召邪

92、祸延后代

93、枉费心机

94、尖酸刻薄

95、巧舌罚哑

96、善巧劝诫

97、互证因果

98、续弦遗患

99、谤人招报

100、吃亏是福

101、借喻说教

102、神诫刚愎

103、奸诈遭惩

104、冥律无私

105、僧戏腐儒

106、人心可畏

107、儒佛异同

108、冥吏论命

109、恶堕为猪

110、轻薄颠狂

111、盗拯贞女

112、善延子寿

113、鬼惩恶人

114、妖叱空谈

115、扪心自问

116、僧忏前业

117、前生冤债

118、挽辔报恩

119、交友论心

120、不露真相

121、不随俗流

122、难逃心镜

123、箭偿宿怨

124、僧箴怨鬼

125、医乘人危

126、鬼不侵正

127、鬼避正气

128、渎职减禄

129、劫后余生

130、悬崖止步

131、克制情欲

132、祸由自召

133、修德消灾

134、鬼犹济物

135、鬼全孝悌

136、尼说伦理

137、深得佛心

138、护法警顽

139、改过灭罪

140、邪见误人

141、自求多福

142、貌随心变

143、念佛度冤

144、神镜照心

145、淳朴得福

146、随业感报

147、鬼神质疑

148、幕僚四救

149、将功赎罪

150、黠抨恶吏

151、坚心拒诱

152、赌徒改悔

153、恶口受辱

154、小人得意

155、横财不坚

156、轮回实有

157、鬼嘲忏师

158、寓言警俗

159、恃强者败

160、持戒谨严

纪文达公笔记摘要

1、一念孝心

去余家十余里,有瞽者姓卫。戊午除夕,遍诣常呼弹唱家辞岁。各与以食物,自负以归,半途失足堕枯井中。既在旷野僻径,又家家守岁,路无行人,呼号嗌干,无应者。幸井底气温,又有饼饵可食,渴甚则咀水果,竟数日不死。会屠者王以胜驱豕归,距井犹半里许,忽绳断豕逸,狂奔野田中,亦失足堕井。持钩出豕,乃见瞽者,已气息仅属矣。

井不当屠者所行路,殆若或使之也。先兄晴湖问以井中情状。瞽者曰:“是时万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卧病,等瞽子以养,今并瞽子亦不得,计此时恐已饿殍,觉酸彻肝脾,不可忍耳。”先兄曰:“非此一念,王以胜所驱豕,必不断绳。”

【译文】

离我们老家十几里的地方,有位姓卫的盲艺人。乾隆戊午(1738)年除夕之前,他走家串户为各家演唱辞年贺岁的小曲。每家也纷纷赠送给他一些食物,他便用口袋背着这些食物往家走。半路上,他不幸失足坠入一口枯井中。这口枯井地处荒郊旷野,又刚好是除夕,家家团圆守岁,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盲艺人在枯井里喊哑了嗓子,也没人听见。幸亏枯井底下温度暖和,又有口袋里的干粮可吃,渴了便细细地嚼几口水果,竟然几天不死。

正巧碰上有位叫王以胜的屠夫驱赶着一口猪归来。在离枯井半里多的地方,那猪忽然挣断绳索,在田野里狂奔乱跑,结果也掉进了这口枯井里。王以胜用挠钩把猪钩上来时,发现枯井中还有一个人。因而盲艺人才得救,但已奄奄一息了。

这口枯井原本不在王以胜所要走的路途上,他之所以被引到这里来,大概是有鬼神在暗中指使吧。先兄晴湖曾问过盲艺人身处枯井中的心情状态。盲艺人说:“我当时万念俱空,心如死灰。只惦念家中有老母亲卧病在床,还等着瞎儿子回来赡养呢!如今她连个瞎儿子也失去了,恐怕此时早已饿得不行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潮汹涌,肝胆欲裂,痛不可忍。”

先兄晴湖说:“如果盲艺人当时没有这个念头,想必王以胜拴猪的绳子也不会断了。”

2、孝感神佑

乾隆甲辰,济南多火灾。四月杪,南门内西横街又火,自东而西,巷狭风猛,夹路皆烈焰。

有张某者,草屋三楹在路北。火未及时,原可挈妻孥出。以有母柩,筹所以移避。既势不可出,夫妇与子女四人,抱棺悲号,誓以身殉。时抚标参将方督军扑救,隐隐闻哭声,令标军升后巷屋寻声至所居,垂绠使缒出。张夫妇并呼曰:“母柩在此,安可弃也?”其子女亦呼曰:“父母殉父母,我不当殉父母乎?”亦不肯上。

俄火及,标军越屋避去,仅以身免。以为阖门并煨烬,遥望太息而已。乃火熄巡视,其屋岿然独存。盖回飙忽作,火转而北,绕其屋后,焚邻居一质库,始复西也。非鬼神呵护,何以能然?

此事在癸丑七月,德州山长张君庆源录以寄余。与余《滦阳消夏录》载孀妇事相类。而夫妇子女,齐心同愿,则尤难之难。夫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况六人乎?庶女一呼,雷霆下击,况六人并纯孝乎?精诚之至,哀感三灵。虽有命数,亦不能不为之挽回。人定胜天,此亦其一。事虽异闻,即谓之常理可也。余于张君不相识,而张君间关邮致,务使有传,则张君之志趣可知矣。因为点定字句,录之此编。

【译文】

乾隆甲辰(1784)年,山东济南常常闹火灾。这一年四月末,南门内的西横街又发生了大火,火势自东而西。这条街巷路面狭窄,再加上风急火猛,整个住宅区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有位张某,他家的三间草屋就座落在这条街巷的路北。当大火还没扑来之前,他原可以带领妻子儿女转移到安全的处所,只因家中还安放着他母亲的灵柩,火势蔓延之际,他们还在筹措如何把灵柩移离火区。瞬息之间,大火逼近,其势已不能逃出火海了。张某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儿女抱着棺材大哭,誓死要以身为老母亲殉葬。

当时济南巡抚的属下抚标参将,正在现场指挥军队士兵救火。隐隐约约听到街北有哭声,就命几名标军登上后巷屋顶寻声救人。标军找到张家六口人,便从房上垂下一根大绳,让他们系住,好一一营救上来。张某夫妇却大喊:“母亲的灵柩在这儿,我们怎能弃而不顾?”那四个儿女也不肯上,哭喊道:“爸爸妈妈要殉身奶奶,我们也要陪同爸爸妈妈死在一块儿。”犹豫之间,烈焰掩至,标军们只好跳上邻居的房屋,才得以脱身。当时人们都以为张某一家六口,连同那三间草屋,必定化为灰烬。众人望着熊熊烈火,只有长叹而已。

大火熄灭之后,人们巡视现场,意外地发现张家三间草屋依旧巍然独存。原来,当火势将要扑向张家时,忽然刮起一阵暴风,把火势卷而向北,绕过张家屋后,烧掉邻居的一座仓库,又转而向西。这种现象若非鬼神的呵护,哪有可能?

这个故事是乾隆癸丑(1793)年七月,德州书院山长张庆源先生,把当时的情形记录下来邮寄给我。这和我在《滦阳消夏录》中记载某寡妇的故事相类似。然而能做到夫妻、子女六人齐心同德,誓死殉孝,实在是难而又难了。常言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他们是父母子女六人同心呢?《淮南子・览冥训》中,记载齐国一位寡妇因蒙冤受屈不能自解,呼天作证,顿时雷电大作,击毁景公的台榭,为她洗雪冤枉。何况张家六口皆是至孝啊!精诚之至,必能感通天地神灵。即使命数有定,神鬼也不得不给予挽回。这也是人定胜天的一例吧!这个故事听来奇异,但说它顺乎情理也是可以的。

我和张庆源先生并不相识,而张先生却把此事记录下来辗转邮寄给我,务必使它流传。张先生的志趣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把原文加以润色著录于此。

3、孝子寻亲

宝坻王泗和,余姻家也。尝示余《书艾孝子事》一篇,曰:

艾子诚,宁河之艾邻村人。父文仲,以木工自给。偶与人斗,击之踣。误以为死,惧而逃。虽其妻莫知所往,第仿佛传闻似出山海关尔。是时妻方娠,越两月,始生子诚。文仲不知己有子,子诚幼鞠于母,亦不知有父也。迨稍有知,乃问母父所在。母泣语以故,子诚自是惘惘如有失。恒絮问其父之年齿状貌,及先世之名字,姻娅之姓氏里居。亦莫测其意,姑一一告之。比长,或欲妻以女。子诚固辞曰:“乌有其父流离,而其子安处室家者?”始知其有志于寻父,徒以孀母在堂,不欲远离耳。然文仲久无音耗,子诚又生未出里闾,天地茫茫,何从踪迹?皆未信其果能往。子诚亦未尝议及斯事,惟力作以养母。

越二十年,母以疾卒。营葬毕,遂治装裹粮赴辽东。有沮以存亡难定者,子诚泫然曰:“苟相遇,生则共返,殁则负骨归。苟不相遇,宁老死道路间,不生还矣。”众挥涕而送之。

子诚出关后,念父避罪亡命,必潜踪于僻地。凡深山穷谷,险阻幽隐之处,无不物色。久而资斧既竭,行乞以糊口。凡二十载,终无悔心。

一日,于马家城山中遇老父,哀其穷饿,呼与语,询得其故,为之感泣。引至家,款以酒食。俄有梓人携具入,计其年与父相等。子诚心动,谛审其貌,与母所说略相似。因牵裾泣涕,具述其父出亡年月,且缕述家世及戚党,冀其或是。是人且骇且悲,似欲相认,而自疑在家未有子。子诚具陈始末,乃然相持哭。盖文仲辗转逃避,乃至是地。已阅四十余年,又变姓名为王友义,故寻访无迹,至是始偶相遇也。

老父感其孝,为谋归计。而文仲流落久,多逋负,滞不能行。子诚乃踉跄奔还,质田宅,贷亲党,得百金再往,竟奉以归。归七年,以寿终。

子诚得父之后,始娶妻。今有四子,皆勤俭能治生。昔文安王原寻亲万里之外,子孙至今为望族。子诚事与相似,天殆将昌其家乎?子诚佃种余田,所居距余别业仅二里。余重其为人,因就问其详而书其大略如右,俾学士大夫,知陇亩间有是人也。时癸丑重阳后二日。

案:子诚求父多年,无心忽遇,与宋朱寿昌寻母事同,皆若有神助,非人力所能为。然精诚之至,哀感幽明,虽谓之人力亦可也。

【译文】

宝坻县的王泗和是我家的亲戚。他曾拿一篇《书艾孝子事》的文章给我看,内容说的是:

艾子诚,宁河艾邻村人。他的父亲名文仲,以做木工养家糊口。有一次艾文仲偶然与人争斗,失手把对方打昏在地,文仲误以为打死人命,便畏罪潜逃,就连他的妻子也不知他的去向。后来听到一些传闻,仿佛说他已出了山海关。

艾文仲出走之前,他妻已有身孕,过了两个月,便生下艾子诚。艾文仲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儿子。子诚从小都是由母亲抚养的,也不知道还有个父亲。

等到子诚稍稍长大懂事,便问母亲:“爸爸哪儿去了?”他母亲哭泣着把丈夫出走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从此,子诚终日惘惘然若有所失。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母亲和亲朋邻里询问父亲的年龄、相貌、特征,以及祖辈人的姓名,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与他们的乡里住址等等。人们见他年岁少,猜不出他打听这些的真实用意,姑且一一告诉他。

时光飞逝,转眼之间,子诚长大成人,长辈们便张罗着要为他娶亲。子诚一再辞谢说:“哪有父亲流离失所,做儿子的却成家立业,安居家室的?”人们才知道他立志寻父。只为老母在堂,暂时不能脱身远离。然而艾文仲一去绝无音讯,子诚自幼不出乡里,天苍苍,地茫茫,到哪儿去找?人们只信他有这份心意,未必能去寻找。而子诚也从未透露他要去寻父,只是努力地经营,尽量多挣些钱来赡养老母。

一晃过了二十年,子诚的母亲因病去世。子诚为母亲办妥丧事之后,便整装备粮,准备奔赴辽东一带,去寻找父亲。好心的人劝他说:“子诚呀,你父离家已二、三十年了,至今存亡难定,你到哪儿去找?还是算了吧!”子诚听了,噙着眼泪说:“我此行决心已定,万一寻得父亲,则父子俩一块儿回来拜见乡亲。万一父亲客死他乡,也得背回他的尸骨。若是寻不着他,宁可老死路边,也决不独身回来见大家。”众乡亲无奈,只得与他挥泪送别。

子诚出关之后,思忖父亲是因逃避命案而出走的,不大可能留连于繁华街市,必是隐匿在荒郊山野。所以,凡深山幽谷,穷乡僻壤,乃至险阻幽隐的地方,都一一探寻过,但仍踪影全无。时间一长,他身上有限的钱财也花尽了。他就靠着乞讨过日子,继续寻父。这样到处奔波了二十年,仍没有找到父亲,但他的决心却没有动摇。

一日,他行至马家城山中,遇见一位老者,老人家怜他穷困饥寒,主动上前和他说话,问明了原委之后,也感动得潸然泪下。便把他带到家里,备酒食款待他。这时,有位木匠背着工具走进来,看他那年龄,估计与其父差不多。子诚的心忽然一动,再端详那木匠的长相,竟和母亲平日给他描绘父亲的形象相似。不由得拉住木匠的衣袖,哭诉父亲出走的原因、年月,并诉说祖上的渊源,及几门亲朋好友的旧事,希冀木匠或者就是自己的父亲。

那木匠听了现出惊愕、悲凄的神情。想要相认,又怀疑自己离家出走时并没有儿子。子诚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把他从出生到为母亲养老送终的经历述说一过。那木匠号啕失声,于是父子相认,抱头痛哭。

原来,艾文仲不断辗转逃避,才来到这马家城山,已有四十多年了。他又改名换姓为王友义,所以寻访无迹。直至此时才偶然相遇。那位老人被子诚的孝心所感动,积极为他们父子还乡想方设法。但艾文仲在外飘泊日久,负债尤多,一时滞留,不得脱身。子诚又匆匆忙忙奔回家乡,变卖了部分家产,又向亲友借贷了一部分钱,凑足百两银子,返回马家城,还清了父亲的债务,父子这才同归乡里。七年后,艾文仲寿终正寝。

子诚迎父还乡之后,才娶妻成家。如今他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个个聪明能干,勤俭持家,生活得满不错。明朝时文安县有个王原,曾寻亲于万里之外,他的子孙后代繁衍兴盛,至今称为望族。子诚的故事与王原的事迹相类似,想来上天同样会使艾家繁荣昌盛的。

王泗和说:“艾子诚是我的佃户,他所住的村庄,离我的别墅仅仅二里地。我很器重他,因问明他千里寻亲的经过详情,梗概地写在这里,以供读书人以及士大夫们参阅,让人们知道乡里田陇之间,也有这样品德高尚、至贤至孝的人。”时年乾隆癸丑(1793)九月十一日记叙。

按:子诚千里寻父,偶然相遇,父子团圆。这故事的情节,又和《宋史》所载朱寿昌寻母的故事相类似。似乎皆有神助,非人力所能为。只因精诚之至,故能感天地、动鬼神,说是人力所为也合乎情理。

4、义叟免难

余有庄在沧州南,曰上河涯,今鬻之矣。旧有水明楼五楹,下瞰卫河。帆樯来往栏下,与外祖雪峰张公家度帆楼,皆游眺佳处。先祖母太夫人,夏月每居是纳凉,诸孙更番随侍焉。

一日,余推窗南望,见男妇数十人,登一渡船,缆已解,一人忽奋拳击一叟,落近岸浅水中,衣履皆濡。方坐起愤詈,船已鼓棹去。时卫河暴涨,洪波直泻,汹涌有声。一粮艘张双帆顺流来,急如激箭,触渡船碎如柿,数十人并没。惟此叟存,乃转怒为喜,合掌诵佛号。问其何适,曰:“昨闻有族弟得二十金,鬻童养媳为人妾,以今日成券。急质田得金如其数,赍之往赎耳。”众同声曰:“此一击神所使也。”促换渡船送之过。时余方十岁,但闻为赵家庄人,惜未问其名姓。此雍正癸丑事。

又先太夫人言,沧州人有逼嫁其弟妇,而鬻两侄女于青楼者,里人皆不平。一日,腰金贩绿豆,泛巨舟诣天津。晚泊河干,坐船舷濯足。忽西岸一盐舟纤索中断,横扫而过,两舷相切,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截,号呼数日乃死。先外祖一仆闻之,急奔告曰:“某甲得如是惨祸,真大怪事。”先外祖徐曰:“此事不怪。若竟不如此,反是怪事。”此雍正甲辰、乙巳间事。

【译文】

我家原有一庄园座落在沧州以南的上河崖,如今已经卖给别人了。那庄园里,旧有“水明楼”五间,凭楼而望,可以俯瞰卫河,看舟帆点点来往于护栏下。这“水明楼”和外祖父张雪峰家的“度帆楼”一样,都是登高远眺的好去处。先祖母张太夫人,每到夏季便来这庄上居住,借以避暑乘凉。我们几位后辈子孙,便轮番来侍候、陪伴着她老人家。

有一天,我在“水明楼”上推窗南望,只见有男女数十人络绎登上一条渡船,船已经解开缆绳,行将启程了。突然,船上一人奋力挥拳,将一位老者击落在岸边的浅水中。老者的衣鞋全湿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愤怒地指着船上人破口大骂。这时候船已经鼓棹离岸了。

当时正当大雨之后,卫河水突然暴涨,洪波直泻,汹涌有声。就在这时候,有一艘运粮船张满双帆顺流而下,恰似离弦之箭,直向那渡船撞去。渡船当下被撞个粉碎,船上数十人全部落水,无一人幸免于难。只有那没有上船的老者幸存性命。这时他才转怒为喜,不住口地合掌念佛。

有人便问老者要到哪儿去?老者说:“我昨天听说我的一位族弟得了人家二十两银子,就要把自家的童养媳卖给别人去做小老婆,据说今天就要立下字据,我于心不忍,赶紧把我的几亩薄田押给别人,弄到二十两银子,好把那女孩子赎回来,真没想到……唉,唉!”

众人听了,无不交口称赞,都说:“这一拳准是神明颐使那小子打的。”于是众人急忙张罗其他渡船,将老者送过河去。

当时,我刚满十岁。只听人讲这位老者是赵家庄人,可惜那时没有问清他的姓名。这是雍正癸丑(1733)年的事。

又先祖母张太夫人说:沧州有个人,他逼迫寡居的弟媳改嫁,并把两个侄女卖进妓院,乡亲们对此都愤愤不平。忽一日,此人怀揣不义之财,买下满满一船绿豆,直下天津去贩卖。傍晚,船泊于河边,他坐在船舷边洗脚。忽然西岸边一艘运盐船缆绳中断,那盐船横扫而过,两船船舷相切,此人自膝盖以下如被刀削,双腿骨肉粉碎,他悲惨地呼叫了几天后才死去。

先外祖父张雪峰家有个仆人听了这件事后,忙来向主人报告,并且说:“某甲遭到如此惨祸,真是件大怪事!”雪峰公却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并不怪。依我看,他若是不落得这个下场,那才是大怪事呢!”

这该是雍正甲辰到乙巳(1724~1725)年间发生的事。

5、奸恶绝嗣

康熙中,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谋不轨。所居由大诚、文安一路行,去京师三百余里。由青县、静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余里。维华谋分兵为二,其一出不意,并程抵京师。其一据天津,掠海舟。利则天津之兵亦北趋,不利则遁往天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伪官,事已泄。官军擒捕,围而火攻之,龆龀不遗。

初,维华之父雄于资,喜周穷乏,亦未为大恶。邻村老儒张月坪,有女艳丽,殆称国色,见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执,无与人为妾理。乃延之教读。月坪父母柩在辽东,不得返,恒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归,且赠以葬地。月坪田内有横尸,其雠也。官以谋杀勘,又为百计申辩得释。

一日,月坪妻携女归宁。三子并幼,月坪归家守门户,约数日返。乃阴使其党,夜键户而焚其庐,父子四人并烬。阳为惊悼,代营丧葬,且时周其妻女,竟依以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与谋,辄阴沮使不就。久之,渐露求女为妾意。妻感其惠,欲许之。

女初不愿,夜梦其父曰:“汝不往,吾终不畅吾志也。”女乃受命。岁余,生维华,女旋病卒。维华竟覆其宗。

【译文】

康熙年间,献县有个叫胡维华的人,以烧香拜把子的方式聚众造反。这些逆贼驻扎的地方,由大城县、文安县一路走来,距京城有三百多里;由青县、静海县一带走来,距天津有二百多里。胡维华打算兵分两路,一路出其不意沿大城、文安一线日夜兼程,直捣北京;另一路沿青县、静海一线攻下天津,并抢掠海船,扼住海口,伺机待命。如果北上一路得势,天津一路也开赴北京;如果北上一路受挫,则折向天津,万不得已,则乘船退居大海。

他刚布置计划并任命了伪官,还没来得及行动,阴谋便泄露了。官军急速集结围剿,并使用了火攻。结果所有逆贼全部被杀死,连同他们的家属和未成年的小孩子无一幸免。

当初,胡维华之父在当地是位很有钱的人,平时还喜欢周济穷人,也没干过什么大罪恶。他的邻村有位老先生名叫张月坪。张先生有个女儿长得很秀丽脱俗,堪称是国色天香。那胡维华之父一见此女,便为之心醉。然而张月坪的性情迂腐而固执,绝不肯将女儿嫁给人去做小老婆。因此胡维华之父就没敢公然暴露他这种企图。

由于张月坪家境清寒,胡维华之父就假意延请张月坪来做家庭教师。张月坪父母的灵柩寄葬在辽东,他常为自己没有能力移父母灵柩还乡安葬而郁郁不乐。有一次闲谈,张先生偶尔提起这件事,胡维华之父马上慷慨解囊,差人协助张先生把灵柩运回,并赠给一块坟地。

又时隔不久,张月坪的田里发现一具横死的尸体。而死者正是以往与张月坪有怨仇的人。官府以涉嫌谋杀立案,将张月坪逮捕入狱。胡维华之父又广贿钱财,替张月坪多方斡旋申辨,才使张月坪得于无罪释放。

有一天,张月坪的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省亲。因为三个儿子还小,张月坪需要回家看守门户,与维华之父约定住几天后就回来。待月坪归家之后,就在这天夜里,胡维华之父便派遣他的党羽,将张月坪家的房屋门在外面锁紧,然后纵了一把火,把张月坪父子四人活活烧死,一并化为灰烬。

第二天,胡维华之父又佯为震惊哀痛的样子,假惺惺来悼念。再一次慷慨解囊,为张家父子料理后事。以后又时常周济张氏母女。因此,张氏母女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有诈,且怀着一种感恩的心依附胡家生活。

不久之后,不断地有人来为张月坪的女儿提婚。那张氏寡居,又出于对胡维华之父的信赖,女儿的婚事,必与胡家去商量。胡维华之父必然每每从中作梗,使婚配不得成就。时间长了,胡维华之父便渐渐露出欲娶张女为妾的意图。张妻感念胡家的恩惠,就想答应下来,而她的女儿却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一天夜里,这位女儿梦见父亲对她说:“你要是不答应嫁给他,我恐怕永远都无法实现我的愿望!”于是女儿依从父教,嫁给了胡维华之父。过了一年多,便生下了胡维华。不久张氏女也因病逝去。

胡维华长大成人后聚众谋反,终于使胡家遭到灭族绝嗣的报应。

6、美味促寿

文安王氏姨母,先太夫人第五妹也。言未嫁时,坐度帆楼中,遥见河畔一船,有宦家中年妇,伏窗而哭,观者如堵。乳媪启后户往视,言是某知府夫人,昼寝船中,梦其亡女为人执缚宰割,呼号惨切。悸而寤,声犹在耳,似出邻船。遣婢寻视,则方屠一豚子,泻血于盎,未竟也。梦中见女缚足以绳,缚手以红带。复视其前足,信然。益悲怆欲绝。乃倍价赎而瘗之。

其僮仆私言,此女十六而殁。存日极柔婉,惟嗜食鸡,每饭必具,或不具,则不举箸,每岁恒割鸡七八百。盖杀业云。

【译文】

文安县王氏家的姨母,是先母张太夫人的第五个妹妹。这位姨母说:她没有出嫁之前,有一天坐在渡帆楼上观赏远景。远远地看到河边停着一条船,有一位官宦人家的中年妇女,伏在船窗上痛哭,围观者密密麻麻,像是一堵墙。王氏姨母打发一位奶妈从后门出去探个究竟。奶妈回来向王氏姨母禀告说,那船上哭泣的中年妇女是某知府的夫人。她刚才在船中睡午觉,梦见她死去的女儿被人捆绑去屠宰,呼号之声凄惨悲切,一下子把她惊醒。梦醒之后,悲戚之声犹在耳际,似乎是来自邻船。这位知府夫人派一个丫环去查看,发现那里刚刚宰完一头小猪,泻血盆还放在那里,血还没有流尽呢。这位知府夫人在梦中看见死去的女儿被用麻绳捆住脚,用红带子捆住手。命小丫环再去看个究竟,果然如知府夫人梦中所见。知府夫人听了悲痛欲绝,便花了双倍的价钱把那头被宰的小猪买过来埋掉了。

据那位知府的仆人们私下里议论说:这位小姐十六岁便夭折了。她生前极柔和温顺,只是特别爱吃鸡肉,几乎是每餐必备,一顿没有鸡,便不动筷子。每年为她佐餐而被宰杀的鸡至少有七八百只。这大概是她杀业过重的果报吧!

7、放生消业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嗔目狂吼,奔突欲噬,见他人则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

尝见孙重画伏虎应真,有巴西李衍题曰:“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可为此事作解也。

【译文】

御史胡牧亭说:他家乡有人养了一头猪。这头猪只要一见到邻居的老头儿,就瞪起眼睛狂吼,并横冲直撞地追来要咬他。但见到别人却不会这样。那老头儿起初非常愤怒,想把它买过来杀掉吃它的肉才解恨。不久他忽然省悟,心想:“这大概就是佛经上所说前生结下的冤仇吧?然世间上没有不可解的冤仇!”于是,他就以高价把它买来,送进寺院作为长生猪喂养。此后这头猪再见到老头儿,便俯首贴耳很亲昵地靠近他,再也不像从前所见那副凶恶的样子了。

我曾看过孙重画的一幅《伏虎应真图》。图上还有巴蜀西部人李衍题的词。其大意说,道行广大的人骑着猛虎,如同驾御良马一般。岂是它本来就是驯良的,而是道力化解了它的凶性。由此可知天地之间,一切有情都可以成为契友,但愿众生能至诚相处,不要互相畏忌而成敌对。

我想,这段题词正好可以作为胡御史所讲这个故事的旁证。

8、雷殛长舌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妇,素无勃状。突狂电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而入,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背至尻皆焦黑,气息仅属。久之乃苏,顾妇尸泣曰:“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之。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何雷之误中尔耶?”是未知律重主谋,幽明一也。

【译文】

雍正壬子(1732)年间,有个官宦人家的媳妇,平时并没有与任何人吵过架。可是有一天,突然乌云蔽日,雷电交加,一道闪电穿过窗户,如一束火光激射,击中这个媳妇的心房,又从左胁下洞穿而出,这个媳妇当场死去。而她的丈夫也被雷火烧伤,从后背至臀部一片焦黑,只剩下一口气尚存。过了许久才苏醒过来。他一见妻子被雷击死的惨状,不禁放声大哭道:“我的脾气暴躁,平日经常顶撞母亲,这是有的。可你呢,只不过在私下里向我倾诉心中的不快,一个人常悄悄地哭泣而已,怎么雷电就这样误把你击死了呢?”

这位做丈夫的似乎在埋怨上天惩罚得不公平,但他哪里知道律例严惩主谋。这一点,无论阴间阳间的法律都是一样的。

9、衔冤不平

先祖母张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盗肉,阴扼杀之。中一婢曰柳意,梦中恒见此犬来啮,睡辄呓语。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杀犬,何独衔冤于柳意?此必柳意亦盗肉,不足服其心也。”考问果然。

【译文】

我的祖母张太夫人曾养了一只小花狗。她的婢女们嫌这小花狗总爱偷肉吃,就暗地里合力将这小狗勒死了。

从那以后,其中有个名叫柳意的婢女,就常常梦见那小花狗来扑咬她,并在睡梦中喊叫,呓语不止。祖母知道了这件事后,说道:“一伙丫头共同勒死小花狗,它为什么单找柳意算帐?想必是柳意也有偷肉吃的毛病,所以小花狗死的很不服气。”后经审问柳意,果然如此。

10、恶口烂舌

余一侍姬,平生未尝出詈语。自云亲见其祖母善詈,后了无疾病,忽舌烂至喉,饮食言语皆不能,宛转数日而死。

【译文】

我有一名近侍婢女,她为人善良,平生从来没说过一句脏话,更不会骂人。

据她自己说,她曾经亲眼见到她的奶奶平时特别会骂人,骂的话都很难听。后来也没发现她奶奶得了什么病,但忽然间,她的舌头从舌尖一直烂到咽喉部位,既不能吃饭,也不能开口说话,就这么挨了几天之后,便去世了。

11、效尤受报

余八九岁时,在从舅实斋安公家,闻苏丈东皋言:交河某令,蚀官帑数千,使其奴赍还。奴半途以黄河覆舟报,而阴遣其重台携归。重台又窃以北上,行至兖州,为盗所劫杀。

从舅咋舌曰:“可畏哉!此非人之所为,而鬼神之所为也。夫鬼神岂必白昼现形,左悬业镜,右持冥籍,指挥众生,轮回六道,而后见善恶之报哉?此足当森罗铁榜矣。”苏丈曰:“令不窃资,何至为奴干没?奴不干没,何至为重台效尤?重台不效尤,何至为盗屠掠?此仍人之所为,非鬼神之所为也。如公所言,是令当受报,故遣奴窃资。奴当受报,故遣重台效尤。重台当受报,故遣盗屠掠。鬼神既遣之报,人又从而报之,不已颠乎?”从舅曰:“此公无碍之辩才,非正理也。然存公之说,亦足于相随波靡之中,劝人以自立。”

【译文】

我八、九岁时,在堂舅安实斋先生家里,听苏东皋先生说了这样一件事:交河县的某县官,侵吞官银数千两,指使他的奴仆悄悄带回老家。不久这个奴仆中途返回,报称在渡黄河时翻了船,银子全掉进河里。县官自认晦气。而实际是奴仆暗遣自己手下的人把这笔银子携走,以待日后一起瓜分。可是这奴仆的手下又窃据这笔银子北上,走到兖州地方,却被劫盗所杀,这银子又落入劫盗手中。

我堂舅听了,惊异得直吐舌头,说:“太可怕了!这种安排绝非人力所能做得到的,肯定是有鬼神在暗中作弄。鬼神难道一定要在大白天现形,左手高悬业镜,右手举着生死簿,堂而皇之地指挥芸芸众生轮回于六道,才显示出真的有善恶报应吗?像上面这种因果报应的形式,便足以证明阎王爷的森罗殿是确实存在的。”

苏东皋先生说:“县令如果不贪污这笔官银,何至于引起奴仆的贪婪之心?奴仆如果不侵吞县老爷的赃款,何至于使奴仆的手下效尤?奴仆的手下要是不效尤,怎会在强盗的刀下送了性命?这一连串的恶性循环,都是人为所产生的,并非有鬼神在驱使。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则应该是:县令贪污官银理当受报应,所以鬼神阴遣奴仆窃取这笔钱财。奴仆窃取主人钱财理当受报应,所以奴仆的手下才会产生效尤的行为。奴仆的手下效尤理当受报应,所以才会遭强盗所杀害。然则阴间既遣鬼神来报应,推本溯源,应该报在县官一人即可,其他的人又何必相从而受报,这不显得繁琐而又不合情理吗?”

我堂舅说:这种分析足显先生的辩才无碍,虽算不得为正理。但保留先生的这种见解,也足以使那些随波逐流的人引为警戒,劝人们要能洁身自好。

12、积德延嗣

景城西偏,有数荒冢,将平矣。小时过之,老仆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孙,以一善延三世者也。”盖前明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旱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羊豕。周氏之祖,自东昌商贩归,至肆午餐。屠者曰:“肉尽,请少待。”俄见曳二女子入厨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来。”急出止之,闻长号一声,则一女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一女战栗无人色。见周,并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周恻然心动,并出资赎之。一无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携归。因无子,纳为妾。竟生一男,右臂有红丝,自腋下绕肩胛,宛然断臂女也。后传三世乃绝。皆言周本无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

【译文】

景城西郊有几座荒坟,因为年代久远,坟头几乎快要被夷为平地了。我小的时候,曾经路过那里。我家的老仆人施祥曾指着那片荒坟对我说:“看见了吧?这里埋葬的就是周氏的后代子孙。只因为他们的祖先做了一件功德事,才使他的后代能够延续三世啊!”

据施祥说,明朝崇祯末年,河南、山东等省连年遭遇大旱,又被蝗灾肆虐庄稼,谷物颗粒不收。灾民们把草根、树皮都吃尽了,接着就发展到人吃人的地步,连官府也没法禁止。许多妇女、小孩往往被反绑了两手,拉到集市上去出卖,还起了个名称,叫做“菜人”。屠户们把这些“菜人”买了去,就像对待猪羊一样,任意宰割。

当时,周氏的祖先刚从东昌府做生意回来,到一家餐馆里进午餐。店主人说:“肉暂时用完了,请你稍候,一会儿酒菜便齐。”这时候,周氏忽见有人把两名年青的妇女,推推搡搡地拉向厨房。就听店里喊道:“客人已经久等了,还不先卸下一只肘子来!”周氏听了大惊,急忙跑入内去阻止。但是为时已晚。只听一声惨叫,一个妇女的胳膊已被活生生地砍下,而人已倒在血泊中。另一个妇女吓得周身颤抖,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们见到了周氏,惨绝哀号不已,一个求快死,一个求救命。周氏看到后,既惊惧又痛惜,顿生怜悯恻隐之心,当即出资赎下了这两名妇女。那名被砍掉胳膊的妇女流血满地,看来已经没有救活的希望了,周氏便请人刺其心脏令她速死。另一名妇女则带回家中。适值周氏年长无子,便收她做了小老婆。一年之后,她果然为周氏生了个儿子。落生之后,发现这孩子右臂有一道明显的红线,宛然是那断臂女子的托生。后来周氏传了三代才绝嗣。有人说,周氏本来命中无子,这三代子嗣是因为他做了这件善事才传下来的。

13、福禄有定

董文恪公为少司空时,云昔在富阳村居,有村叟坐邻家,闻读书声,曰:“贵人也,请相见。”谛观再四,又问八字干支,沉思良久,曰:“君命相皆一品,当某年得知县,某年署大县,某年实授,某年迁通判,某年迁知府,某年由知府迁布政,某年迁巡抚,某年迁总督。善自爱,他日知吾言不谬也。”后不再见此叟,其言亦不验。然细较生平,则所谓知县,乃由拔贡得户部七品官也。所谓调署大县,乃庶吉士也。所谓实授,乃编修也。所谓通判,乃中允也。所谓知府,乃侍读学士也。所谓布政使,乃内阁学士也。所谓巡抚,乃工部侍郎也。品秩皆符,其年亦皆符,特内外异途耳。是其言验而不验,不验而验,惟未知总督如何。后公以其年拜礼部尚书,品秩仍符。按推算干支,或奇验,或全不验,或半验半不验。

余尝以闻见最确者,反复深思,八字贵贱贫富,特大略如是。其间乘除盈缩,略有异同。

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论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论禄,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补矣。二夫人并寿考。陈夫人早寡,然晚岁康强安乐。邹夫人白首齐眉,然晚岁丧明,家计亦薄。又相补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时有初正也。

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生时只隔一墙,两窗相对,两儿并落蓐啼。非惟时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岁而夭,奴子今尚在。岂非此命所赋之禄,只有此数。侄生长富贵,消耗先尽;奴子生长贫贱,消耗无多,禄尚未尽耶?盈虚消息,理似如斯,俟知命者更详之。

【译文】

董文恪公任少司空时曾对我说,他以前住在老家富阳县乡下,村里有一位老者在他的邻居家小坐,听到他读书时音声琅琅,便对邻居说:“听这读书的声音,便知这是一位富贵有福之人,可否请出来相见。”当他出来之后,老者就仔细地端详着他,又询问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后沉思了好久,才对他说:“根据你的命相,将来一定会官居一品。在某年可以任知县,某年将管辖大县,某年将正式任命为大县县令,某年迁升为通判,某年又迁升为知府,某年由知府升任布政使,某年升为巡抚,某年将升为总督。请你好自为之吧!以后你准会知道我的话不错。”这老者说完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位老者。但老者所说的许多预言,董先生觉得也没怎么应验。

但如果仔细比较董先生一生致仕的历程,也确实与老者所预算得差不多。老者所谓的做知县,相当于董先生由拔贡得任户部七品官。所谓管辖大县,相当于授翰林院庶吉士。所谓实授,相当于任编修。所谓迁升通判,相当于任中允。所谓知府,相当于翰林院侍读学士。所谓升巡抚,相当于董先生后来任工部侍郎。这些官爵品级都相当,授官的年月也与老者的预算相符。所不同的是一条是做京官的途径,一条是任地方官的途径罢了。所以说他灵验吧,又与事实不大相合;说他不灵验吧,又大体上与事实差不多。只有他预言董先生要官居总督的话还没个着落。后来,董先生官至礼部尚书,这与总督的品级也相符了。

其实,按八字干支来推算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奇验,有时候完全不应验,有时候一半应验一半不应验。我曾经就其中比较应验的几件事反复思考,觉得以八字来推算人的贵贱贫富,只能就大体上说是这样的。这其间,因为人事消长盛衰,所以也略有异同。

比如,无锡邹小山先生的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的夫人,她两人的生辰八字是完全相同的。邹小山先生官居礼部侍郎,而陈密山先生官居贵州布政使。他们都是二品官阶。若论爵位,布政使当然比不上礼部侍郎尊贵;若论俸禄,礼部侍郎却比不上布政使丰厚。这样两家各有所补,也就相抵了。

再从两位夫人本身的情况来观察,两位夫人都颐享天年。陈夫人早寡,可晚年倒也康乐幸福。而邹夫人与丈夫白头偕老,然而,晚年却双目失明,家境又日趋衰落。这么说来,两位夫人命中又盈消互补而持平了。由此看来,这大概与她们出生的地点分别在南北,或出生的时刻稍有先后,会有些关系吧?

然而,我的第六侄和奴仆之子刘云鹏出生的时候,两家的产房只有一墙之隔,两家的窗户又相对应,两个婴儿同时呱呱落地,出生的时刻几乎连一分一秒都不差。可是,我那六侄儿只活了十六岁就夭折了。而奴子刘云鹏至今还健在。这岂不是他们两人命里所带的福禄,大概只有这个数。六侄儿生长在我们富贵之家,他娇生惯养,十六年中,早把一生的禄数消耗尽了;而奴子刘云鹏生长在贫贱之家,平常粗茶淡饭,消耗无多,自然他的禄数是尚未享尽了。盈虚消息的规律,似乎理应如此。但究竟如何,还是留给那些通晓命数的人,去做更详尽的解释吧!

14、以怨报怨

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官镇番守备。云有李太学妻,恒虐其妾。怒辄褫下衣鞭之,殆无虚日。里有老媪,能入冥,所谓走无常者是也。规其妻曰:“娘子与是妾有夙冤,然应偿二百鞭耳。今妒心炽盛,鞭之殆过十余倍,又负彼债矣。且良妇受刑,虽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则干鬼神之忌。娘子与我厚,窃见冥籍,不敢不相闻。”妻哂曰:“死媪谩语,欲我禳解取钱耶?”

会经略莫洛遘王辅臣之变,乱党蜂起。李殁于兵,妾为副将韩公所得。喜其明慧,宠专房。韩公无正室,家政遂操于妾。妻为贼所掠,贼破被俘,分赏将士,恰归韩公。妾蓄以为婢,使跪于堂而语之曰:“尔能受我指挥,每日晨起,先跪妆台前,自褫下衣,伏地受五鞭,然后供役,则贷尔命;否则尔为贼党妻,杀之无禁。当寸寸脔尔,饲犬豕。”妻惮死失志,叩首愿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年余,乃以他疾死。计其鞭数,适相当。此妇真顽钝无耻哉!亦鬼神所忌,阴夺其魄也。

此事韩公不自讳,且举以明果报,故人知其详。

【译文】

我的曾伯祖光吉公,在康熙初年官居镇番(今甘肃民勤)守备。光吉公说:有位李太学的正室夫人,常常虐待小妾,动不动就命人剥下小妾的裤子打屁股,这种鞭打,几乎没有一天间断过。这个村子里有一位老太婆,据说能入阴间、知因果。也就是通俗人们所说的“走无常”这一类。这位老太婆规劝李太学的夫人说:“夫人和小娘子上辈子是有些积怨。然而她所欠下你的只不过是二百鞭子。如今你妒嫉之心炽盛如火,每天这么狠狠打她,鞭数早已超出她欠你的数目十几倍了。这么一来,你反而欠下了她的怨债。再说呢,国家的刑法都没有良家妇女受刑要剥下裤子来鞭打这一条,可你每回都这么办,让她裸露下体受辱。你这样处事似乎觉得很快意,但这却是冒犯了鬼神的禁忌!夫人平时待我恩厚,我才对你实话实说,我到阴间偷看过生死薄,你的这些作为都已经记录在案了。我觉得事态严重,所以不敢不事先来通知你。”这位夫人不以为然,反而讥笑老婆子说:“你这个该死的老婆子,想拿这些鬼话来吓唬我,让我去向神明祈求解除灾祸,你好从中蒙哄我的钱花是不?”

不久,经略使莫洛遭遇提督王辅臣叛变,一时北疆混乱,乱党四起。李太学死于兵乱之中。他的小妾却辗转落入副将韩将军手中。韩将军喜她聪明智慧,对她极为宠爱。加上韩将军并不曾有正室夫人,故而家庭的一切权宜便操之于她之手。而李太学的那位正室夫人,却落入了叛军手中。后来,朝廷派海图击破王辅臣,叛乱被平息。按旧例把缴获的财物及妇女分赏给有战功的三军将士。这位被俘获的原李太学夫人,又恰恰被分赏给了韩将军。小妾把她收下,并明言作为奴婢来使用。叫她跪在堂前训斥说:“你如果愿意听我使唤,每天早晨,甭等我说话,就乖乖地脱下裤子趴在我的梳妆台前,先让我打你五鞭子,然后去干活。能做得到,就饶了你的命。如若不然,就以贼党的妻室论罪,把你剁成肉块,拿去喂猪喂狗!”这位原太学夫人贪生怕死,早已丧尽了志气。她连连磕头谢罪,表示从命。但这位小妾并不想将太学夫人置之死地而后快。所以每次鞭打她,并不凶狠,只是让她稍感疼痛,受了羞辱而已。这样过了一年多,太学夫人因患了其它的病而死去。粗略地计算一下她所挨的鞭打数,大约和她当年打小妾的数目相当。这位太学夫人真可谓是顽钝而没有骨气的一个人。所以连鬼神也恼恨这种人,才暗中剥夺了她的性命。

韩将军对这些家庭私事毫不隐讳,并经常以此作为因果报应的实例来教育大家,所以人们才得以知道其间的细节。

15、受恩必报

先姚安公,性严峻,门无杂宾。一日,与一褴缕人对语,呼余兄弟与为礼。曰:“此宋曼珠曾孙,不相闻久矣,今乃见之。明季兵乱,汝曾祖年十一,流离戈马间,赖宋曼珠得存也。”乃为委曲谋生计。

因戒余兄弟曰:“义所当报,不必谈因果。然因果实亦不爽。昔某公受人再生恩,富贵后,视其子孙零替,漠如陌路。后病困,方服药,恍惚见其人手授二札,皆未封。视之,则当年乞救书也。覆杯于地曰:‘吾死晚矣!’是夕卒。”

【译文】

先父姚安公(纪容舒)性情严峻,平时很少与闲杂人等交往。然而有一天,却有一位衣衫褴缕的人坐在堂上,先父恭敬地陪着他吃茶说话。一会儿,先父又把我们兄弟几人唤上堂来,与此人见礼,并对我们说:“这位先生就是宋曼珠先生的四世孙。我们纪、宋两家失去联系已经很久了,今天才见了面。想当年,正遇上明朝末年的战乱,那时候,你们的曾祖父(纪润生)年仅十一岁。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多亏曼珠先生将他收留教养,才得生存下来。”于是,先父便留下这位宋曼珠的后裔在家中,并多方为他谋求生计。

此后,先父还经常以此事为例教诫我们兄弟说:“别人对我们有恩有义,我们理当尽心尽意去报答,且不必去谈论因果如何,而事实上因果丝毫不会差错。过去曾有个人受过别人的救命之恩。后来这人富贵了,眼看着恩人的后代衰败零落,却冷漠得如同素不相识的过路人。不久这位富贵人得了一场大病,他刚要举杯服药,恍惚间见有人递给他手里两封信,信封且不曾封口,他抽出信函一看,竟是当年他危难时亲笔写给恩人的求救信。他又是惊恐、又是悔恨,当下把药杯掷之于地,长叹一声说:‘我死得太晚了!’当天夜里,他就断气了。”

16、小人之交

浙江有士人,夜梦至一官府,云都城隍庙也。有冥吏语之曰:“今某公控其友负心,牵君为证。君试思尝有是事不?”士人追忆之,良是。

俄闻都城隍升座,冥吏白某控某负心事,证人已至,请勘断。都城隍举案示士人,士人以实对。都城隍曰:“此辈结党营私,朋求进取,以异同为爱恶,以爱恶为是非。势孤则攀附以求援,力敌则排挤以互噬。翻云覆雨,倏忽万端。本为小人之交,岂能责以君子之道?操戈入室,理所必然。根勘已明,可驱之去。”顾士人曰:“得无谓负心者有佚罚耶?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之相偿也。花既结子,子又开花,因果之相生也。彼负心者,又有负心人蹑其后,不待鬼神之料理矣。”士人霍然而醒。

后阅数载,竟如神之所言。

【译文】

有位浙江籍的学子夜间做了一个梦,仿佛有人带他来到一座官府,那人告诉他说:“这里便是都城的城隍庙。你在这里稍候。”

一会儿,就有一位冥官过来对他说:“今有某先生控告他的朋友忘恩负义,做了亏心事,并举出你可以作证。你好好想一想,某先生所言是否属实?”这位学子仔细思前想后,觉得确实有那么回事。

这时忽听堂上鼓声雷动,原来是城隍爷升堂了。那位冥官即上前向城隍爷禀报说:“某先生控告其友负心一案,证人已经带到,请城隍爷明断。

城隍爷即命人宣读案情,然后问学子道:“以上案情,是否真有其事?”学子便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一以实相告。城隍爷听罢,点点头说:“看来这一帮人平时结党营私,彼此交朋结友,只不过是互相利用。他们各怀狼子野心,将同党或异己作为爱憎的对象,又以自己所爱所憎作为衡量是非的标准。势穷力屈时则互相攀附以求援助,势均力敌时则勾心斗角彼此倾轧。他们之间的关系真可以说是翻云覆雨,瞬息万变。本是小人之交,怎能以君子的标准来要求他们呢?像这样的乌合之众同室操戈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案子已经查清,将原告和被告一齐赶出去了事。”

城隍爷又对这位学人说:“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样草草结案,对那个负心的人处罚不当呢?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就是因果报应的事实。花开后结子,子长大后又开花,这是因果相应而生的过程。那位忘恩负义的人,以后自然也会有忘恩负义的人跟着他,这事用不着鬼神出面料理。”

这时候,学子豁然醒来,梦境中的事仍历历在目,几年之后,这位学子从自己亲身阅历中觉察到,社会上许多人际关系确实和城隍爷所说的大致相同。

17、附体报仇

乾隆庚午,官库失玉器。勘诸苑户。苑户常明对簿时,忽作童子声曰:“玉器非所窃,人则真所杀。我即所杀之魂也。”问官大骇,移送刑部。

姚安公时为江苏司郎中,与余公文仪等同鞫之。魂曰:“我名二格,年十四。家在海淀,父曰李星望。前岁上元,常明引我观灯归。夜深人寂,常明戏调我。我力拒,且言归当诉诸父。常明遂以衣带勒我死,埋河岸下。父疑常明匿我,控诸巡城,送刑部。以事无佐证,议别缉真凶。我魂恒随常明行,但相去四五尺,即觉炽如烈焰,不得近。后热稍减,渐近至二三尺,又渐近至尺许。昨乃都不觉热,始得附之。”

又言初讯时,魂亦随至刑部,指其门乃广西司。按所言月日,果检得旧案。问其尸,云在河岸第几柳树旁,掘之亦得,尚未坏。呼其父使辨识,长恸曰:“吾儿也!”

以事虽幻杳,而证验皆真。且讯问时,呼常明名,则忽似梦醒,作常明语。呼二格名,则忽似昏醉,作二格语。互辩数四,始款伏。又父子絮语家事,一一分明。狱无可疑,乃以实状上闻,论如律。

命下之日,魂喜甚,本卖糕为活,忽高唱“卖糕”一声。父泣曰:“久不闻此,宛然生时声也!”问:“儿当何往?”曰:“吾亦不知,且去耳!”自是再问常明,不复作二格语矣。

【译文】

乾隆庚午(1750)年,国库被盗,丢失了许多玉器珍玩。官吏将负有看守之责的苑户们拘来,逐一审问。

有个苑户名叫常明,他在受审的时候,忽然用小孩子的声音说道:“玉器不是常明偷去的,可杀人的事确实是他干的,我就是被他害死的冤魂。”审问此案的官员一听此话,大惊失色,因觉此事牵涉命案,遂将他移交刑部处理。

那时候,先父姚安公官居江苏司郎中。他和刑部尚书余文仪先生等人,共同受理此案。在提审常明时,附在常明身上的冤魂说道:“我名叫二格,今年十四岁了,家住在海淀,我父亲名叫李星望。去年元宵节,常明带我去看灯,回来时夜深人静,常明企图污辱我。我奋力抗拒,并且说回家之后定要把此事秉报父亲。常明惊怒之下,便用腰带把我勒死,并把我的尸体掩埋在河堤之下。我失踪之后,我爸爸就怀疑是常明把我隐藏起来了,便到巡城御使那里去告状,后来案子又转送刑部。刑部以‘事无佐证,拟别揖真凶’为由,将此案搁置下来,暂不过问。从此我的灵魂总是尾随着常明。与他相距四、五尺的距离,便觉得他像炽热的一团火,使我不敢过于接近他。后来他身上的温度逐渐削弱,我便一尺近似一尺地接近他。到昨天一点儿都不觉得热了,我的灵魂才得于附在他的形体上。”

二格的灵魂又说:“其实在初次审讯时,我的灵魂就悄悄跟随在他身后来到刑部,我还清楚地记得受理此案的部门是广西司。”根据二格灵魂所提供的年月日,果然在广西司查到了原案的卷宗。又查问埋尸灭迹的具体地点,则指说在河堤某处第几棵柳树下。据此,果然发掘了二格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传李星望来辨认时,他见状放声恸哭,悲声说道:“儿呀,你怎么死得这么惨!”

这桩案子虚幻飘渺,但经过验证,却又情节属实。在审讯凶犯常明的时候,叫常明的名字,他恍如大梦初醒,用自己的口吻回话。叫二格的名字,他又如醉如痴,用二格的声音来回答。这样,经过多次审讯对质,常明终于认罪伏法。又在大堂上,让李星望父子俩叙说家常事,二格的灵魂都能说得条理分明。于是这个案情大白,已无可置疑了。因将此案实情呈报上司,批文很快下达,依故意杀人罪判处,按律论斩。

判决书下达那一天,二格的鬼魂分外欣喜。他生前帮助父亲卖糕饼以谋生,此时忽然高声吆喝一声:“卖糕饼的来啦!”他父亲李星望听了,声泪俱下,说道“很久没有听见他的吆喝声了,这声音简直跟他活着的时候一样。”他又问儿子今后要往哪儿去,二格的灵魂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姑且往前走吧!”

从那以后再问常明,就不再是二格的声音说话了。

18、同流合污

先姚安公有仆,貌谨厚而最有心计。一日,乘主人急需,饰词邀勒,得赢数十金。其妇亦悻悻自好,若不可犯,而阴有外遇。久欲与所欢逃,苦无资斧。既得此金,即盗之同遁。越十余日捕获,夫妇之奸乃并败。

余兄弟甚快之。姚安公曰:“此事何巧相牵引,一至于斯?殆有鬼神颠倒其间也!夫鬼神之颠倒,岂徒博人一快哉?凡以示戒云尔!故遇此种事,当生警惕心,不可生欢喜心。甲与乙为友,甲居下口,乙居泊镇,相距三十里。乙妻以事过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乙心知之,不能言也,反致谢焉。甲妻渡河覆舟,随急流至乙门前,为人所拯。乙识而扶归,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谢焉。其邻媪阴知之,合掌诵佛曰:‘有是哉,吾知惧矣。’其子方佐人诬讼,急自往呼之归。汝曹如此媪可也。”

【译文】

先父姚安公有个仆人,从外表上看,他为人恭谨厚道,其实他是一个最有心计的人。有一回,他乘主人差他去办一件紧要的事,他便推三阻四地找借口,从主人手里勒索了几十两银子才罢休。他的妻子表面上也是一副懔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其实,她暗中却有外遇,早就打算跟那个相好的人一起逃走,只是苦于没有路费罢了。这回,她得知丈夫从主人手里捞了一把,便设法把这笔钱盗来,然后与她的相好一起私奔了。可是没过十几天,一对逃跑的男女全被抓了回来。这样夫妇二人虚伪狡诈的居心全都败露了。

为此,我们几位兄弟都很快意。先父说:“这事怎么这么巧呢?竟然和他家的奸情牵连起来,大概是有鬼神从中干预控制。鬼神出面干预的事,岂只是为了博得人们一时的快意,那是在提醒人们当有所警戒啊!所以,凡遇有这种事,应当生警惕心,而不可生欢喜心。”

先父又举一则故事说:“甲和乙是好朋友。甲家住下口,乙家住泊镇,两地相距不过三十多里。有一回,乙的妻子因为有事路过甲家,甲招待乙妻时用酒把她灌醉,并留宿了一夜。乙对此事心知肚明,但这事怎么好明说,他反而向甲道谢,感谢他对妻子的关照。没过多久,甲妻渡河时翻了船,她被激流冲到了泊镇,有人将她救上岸来。乙认出来这是朋友甲的妻子,便将她挽扶回家,也给她喝了些酒,同样将她留在家中过了一夜。甲对此事也是心明似镜,却说不出话来,他反而去感谢乙对妻子的救命之恩。甲的邻居有位老太太,她是深知甲、乙两家关系内幕的人。一提起此事,那老太太就合掌念佛,说道:‘阿弥陀佛!有了这两家的事当镜子,我可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当时,这位老太太的儿子正协助别人作诬告打官司,老太太得知后,亲自去把儿子叫了回来。你们以后遇事,若能像这位老太太一样谨慎,也就不错了。”

19、神忌机巧

河间冯树,粗通笔札,落拓京师十余年。每遇机缘,辄无成就。干祈于人,率口惠而实不至。穷愁抑郁,因祈梦于吕仙祠。夜梦一人语之曰:“尔无恨人情薄,此因缘尔所自造也。尔过去生中,喜以虚词博长者名。遇有善事,心知必不能举也,必再三怂恿,使人感尔之赞成。遇有恶人,心知必不可贷也,必再三申雪,使人感尔之拯救。虽于人无所损益,然恩皆归尔,怨必归人,机巧已为太甚。且尔所赞成拯救,皆尔身在局外,他人任其利害者也。其事稍稍涉于尔,则退避惟恐不速,坐视其人之焚溺,虽一举手之力,亦惮烦不为。此心尚可问乎?由是思维,人于尔貌合而情疏,外关切而心漠视,宜乎不宜?鬼神之责人,一二行事之失,犹可以善抵,至罪在心术,则为阴律所不容。今生已矣,勉修未来可也。”后果寒饿以终。

【译文】

河间府有个叫冯树的人,粗通文墨,还算有点本事。但是,他流落在京城十几年一直不得志。每次遇到机缘,最后总是落空了。他去恳请人帮忙,人家口头上答应得满好,实际上却置之不理。

生活上的穷困潦倒、心理上的压抑苦闷,逼得他到吕洞宾的庙里去求梦,祈求仙人能在梦中对他的命运给予启示与引导。

那一天夜里,他梦见有个人对他说:“你不要怨恨世道的艰难、人情的冷漠。其实,你这一生的命运全是你自己造成的,怨恨又有什么用?你上辈子喜欢以虚伪的言词博得忠厚长者的好名声。遇有善举好事,你明知道该事不可能办成,却极力怂恿他人去做,以使人感谢你的赞成与倡导。遇有恶人犯法,你明明知道他的罪行不可饶恕,却再三为他申辨,以使人感谢你的拯救之恩。你的这些做法,虽然谈不上对别人有什么好处或坏处,但是充好人让人感恩的都落在你身上,而把怨仇愤恨全归结到别人身上。你的机巧奸诈也太过份了!何况你所赞成怂恿的事,或是你极力拯救的人,你都是处身在局外人的位置上,无论成功或失败,全由他人去承当利害。假如有某件事稍稍触及你一点儿利益,你就唯恐躲闪不及。就算是眼看着别人被烈火焚身、溺水将死,你只消一举手之劳,便能救人于水火,你也会因怕麻烦而撒手不管。你这种险恶的居心,还用得着鬼神来指教吗?由此看来,别人对你看似亲近,实为疏远;形似关切,实为冷漠,也是理所当然了。你自己想想,这是应该不应该?神鬼对一个人的要求,若是他偶然有一两件事做错了,还可以用他其它的善行补偿。但如果一个人的心术坏了,那便是为阴曹的条律所不容。你这辈子算完了。只能是努力去做好事,为下辈子造福吧!”

那冯树,最终落得个饥寒交迫贫病而死。

20、鬼避孝妇

沧州刘士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

刘一仆妇甚粗蠢,独不畏狐,狐亦不击之。或于对语时举以问狐。狐曰:“彼虽下役,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刘乃令仆妇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译文】

沧州举人刘士玉,他有一书房被狐妖占据了。这狐妖大白天公然与人对话,有时还抛砖掷石击人。但是谁也看不见狐的踪影。

山东平原人董思任官居沧州知州。人们都说他是一位好官。董思任听说刘士玉家里有狐狸精作怪,便亲自前往驱逐狐妖。当他在刘家大发人妖异路的宏论时,忽闻狐妖在房檐间大声抢白他道:“你为官还算懂得爱护老百姓,也不贪财,所以我不袭扰你。但你爱护老百姓,只是图个好名声;你不贪财,只是害怕留下后患,所以我也不怕你。你还是算了吧!别在这里饶舌,自讨没趣。”董思任被狐妖这般数落,狼狈逃回,心中闷闷不乐好几天。

刘家有个仆妇,看似粗朴笨拙,但惟独她不怕狐,狐也不袭扰她。有人与狐妖对话时问狐为什么对那蠢女人特别尊重,狐妖说:“她虽然是个仆妇下人,却是一位真正的孝妇。像她这样至诚孝道的人,连鬼神见了都要整肃回避,何况是我们呢?”

于是,刘士玉就请这位仆妇住进书房,狐妖当天便销声匿迹了。

21、孝感仙狐

先太夫人乳媪廖氏言:沧州马落坡,有妇以卖面为业,得余面以养姑。贫不能畜驴,恒自转磨,夜夜彻四鼓。姑殁后,上墓归,遇二少女于路,迎而笑曰:“同住二十余年,颇相识否?”妇错愕不知所对。二女曰:“嫂勿讶,我姊妹皆狐也。感嫂孝心,每夜助嫂转磨。不意为上帝所嘉,缘是功行,得证正果。今嫂养姑事毕,我姊妹亦登仙去矣,敬来道别,并谢提携也。”言讫,其去如风,转瞬已不见。妇归,再转其磨,则力几不胜,非宿昔之旋运自如矣。

【译文】

先母张太夫人的乳母廖氏说:沧州东南的马落坡,有位以卖面为生的妇女,她用盈余所得的面来养活老婆婆。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驴,她一直都是自己推磨磨面,每天夜里干到四更鼓。

后来她婆婆过世。有一次她上坟回来,在路上遇见两位少女迎面而来,并笑着对她说:“咱们一块儿住了二十多年,你还认识我们吗?”她一时惊慌诧异,不知说什么好。那两位少女说:“嫂子不必惊讶,我们姐妹俩都是狐女。因为嫂子的孝心使我们非常感动,所以每天夜里都来帮助嫂子推磨。没想到因此受到上帝的嘉奖。正因为积了这个功行,使我们得证正果。如今嫂子对婆婆的孝心已经尽完,我们姐妹俩也该登仙去了。故此特来向嫂子道别,还要感谢你的提携之恩。”说罢,像刮起一阵风,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这位妇女回家后再去推那石磨,就觉得特别沉重,有些力不从心,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旋转自如了。

22、天理昭然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似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沓嬲。

俄电光穿牖,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吕大恚,欲提妻掷河中。妻大号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吕语塞,急觅衣裤,已随风吹入河流矣。旁皇无计,乃自负裸妇归。云散月明,满村哗笑,急前问状。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盖其妻归宁,约一月方归。不虞母家构回禄,无屋可栖,乃先期返。吕不知,而构此难。

后妻梦吕来曰:“我业重,当永堕泥犁。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后夫不久至,善事新姑嫜,阴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蛇垂首下视,意似眷眷。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上跳掷数四,奋然去。

【译文】

沧州城南上河涯村,有一无赖汉名叫吕四,凶狠横暴,什么坏事都敢做,村里人怕他犹如虎狼。

有一天傍晚时分,吕四伙同几个流氓恶少,到村外河边乘凉。忽闻雷声阵阵,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这时,吕四远远看到似有一位少妇,匆匆忙忙躲进河边一座古庙里去避雨。吕四顿生歹心,对同伙说:“咱们赶过去玩玩那女人。”当时天已入夜,阴云密布,天色昏暗。吕四突然闯入古庙中,首先掩住那少妇的嘴。众恶少七手八脚把少妇的衣服剥个精光,然后对她任意狎侮。

这时候忽然打了个响雷,一道电光穿窗而进,吕四借着电光,发现那少妇的状貌似乎是自己的妻子,便急忙松手。经查问,果然不错。吕四气急败坏,想把妻子扔到河里去。吕四妻子大哭大叫说:“你想奸污别人家的妻子,结果反招致别人奸污我,这是上天对你的报应,你还忍心把我溺死?”吕四张口结舌,急忙寻找妻子的衣裤,但这些衣服早就被风吹到河里去了。

吕四彷徨无计,只好背着裸身的妻子往家走。这时雨过天晴,云散月朗,全村人见着,无不掩口失笑。有些人故意上前询问,吕四无言以答,羞愧难当,默默地把妻子送回家后,竟投河自尽了。

其实,吕四的妻子是回娘家去的,她与吕四本来约定一个月才回来。不料娘家突遭火灾,没地方住,只好提前返回。吕四不知有此变故,以致演出这场悲剧。

后来吕妻梦见吕四对她说:“我生前罪业深重,本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但阎王爷体念我当初对母亲尚能克尽孝道,冥官查核籍薄,改判我下世转生为蛇身,我这就要去投胎了。不久你将再嫁,要好好侍奉新公婆。阴间条律,把不孝的罪判得极重,你可别自蹈阴司的镬汤地狱啊!”

吕妻改嫁的那天,果然有一条赤练蛇在屋梁上蜿蜒爬行,不住地垂头下望,好像恋恋不舍的样子。妻忆前梦,方想问个明白,忽闻门外迎亲的鼓乐声已至,吕妻不得不起身。只见那赤练蛇在梁上跳跃翻腾三四下,才奋然离去。

23、夙怨酬报

先祖有小奴,名大月,年十三四。尝随村人罩鱼河中,得一大鱼,长几二尺。方手举以示众,鱼忽拨剌掉尾,击中左颊,仆水中。众怪其不起,试扶之,则血缕浮出。有破碗在泥中,锋如刃,刺其太阳穴,死矣。

先是其母梦是奴为人执缚俎上,屠宰如羊豕,似尚有余恨。醒而恶之,恒戒以毋与人斗。不虞乃为鱼所击。佛氏所谓夙生中负彼命耶!

【译文】

先祖父当年有个小奴仆名叫大月,年约十三四岁。有一天,大月跟随村里人一起到河边捕鱼。他用竹筐一下子扣住了一条大鱼,有二尺多长。他刚要把鱼举起来让大家看。那鱼在他手中忽然拨剌一甩尾巴,正打在他左颊上。他一失神,脚下一滑,倒在水中。众人奇怪,他为什么好久没从水中爬起来?有人便走过去挽扶他。只见缕缕鲜血在水面上漾开。原来,有一块破碗片嵌在河底泥土中,锋利如刀刃,正刺中了他的太阳穴。大月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了。

在此之前,他母亲曾梦见大月被一群人绑起来,推上肉砧板,像猪羊一样宰割,似仍不解恨。她从梦中惊醒,心里一直很丧气。从那以后,她常提醒大月,千万不可与人争斗,以免发生不测。但没想到会被一条鱼所击而死。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谓的前世夙怨吧。大月上辈子可能欠下这鱼一条命!

24、大士慈悲

沧州插花庙尼,姓董氏。遇大士诞辰,治供具将毕,忽觉微倦,倚几暂憩。恍惚梦大士语之曰:“尔不献供,我亦不饥;尔即献供,我亦不加饱。寺门外有流民四五辈,乞食不得,困饿将殆。尔辍供具以饭之,功德胜供我十倍也。”霍然惊醒。启门出视,果不谬。自是每年供具献毕,皆以施丐者。曰:“此菩萨意也。”

【译文】

沧州的插花庙,有一位姓董的尼师。适值观世音菩萨的圣诞,她便置备供品,敬献佛前。当她摆设完供品之后,忽然感到有些疲倦,便靠着供案暂歇片刻。恍惚之间,梦见菩萨对她说:“你不给我上供,我也饿不着。你给我上供,我也不会因此而加饱。寺门外有四五个难民,他们乞不到食物,快要饿死了。希望你把这些供品拿去给他们吃。能救活他们的命,比给我上供的功德要大上十倍呀!”这位尼师忽然惊醒,她打开寺门一看,果然有四五个饥饿的人,遂将供品布施给这些难民充饥。

从此她每年上供之后,都把这些供品施舍给乞丐们吃,她说:“这是菩萨的意思啊!”

25、勇渡孝子

先太夫人言:沧州有轿夫田某,母病患臌将殆。闻景和镇一医有奇药,相距百余里。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归。气息仅属。然是夕卫河暴涨,舟不敢渡。乃仰天大号,泪随声下。众虽哀之,而无如何。

忽一舟子解缆呼曰:“苟有神理,此人不溺。来来,吾渡尔!”奋然鼓楫,横冲白浪而行。一弹指顷,已抵东岸。观者皆合掌诵佛号。

先姚安公曰:“此舟子信道之笃,过于儒者。”

【译文】

先母张太夫人说:沧州有位姓田的轿夫,他母亲得了鼓胀病快要不行了。他听说景和镇有个医生有专治这种病的特效药,但距离家乡有一百多里。天还没亮,他便动身狂奔到景和镇,取药之后,夜幕降临,他又狂奔而回,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这一天夜里卫河的河水暴涨,风急浪高,没有一只船敢渡他过河。他急得仰天长号,声泪俱下。众船家都非常哀怜他,但也无可奈何。

这时候,有一位船家倏地站起身来,一边解开系船的缆绳,一边招呼田某说:“只要上天有眼,是不会淹死你这个人的!来来!我送你过河!”

船家奋力划桨,那船横冲白浪,如离弦之箭,转眼之间便到达东岸。在场的人都叹息不已,合掌念佛。

先父姚安公说:“这位船家笃信孝道,比一般的儒生还要深挚啊。”

26、命数可挽

辛彤甫先生官宜阳知县时,有老叟投牒曰:“昨宿东城门外,见缢鬼五六,自门隙而入,恐是求代。乞示谕百姓,仆妾勿凌虐,债负勿逼索,诸事互让勿争斗,庶鬼无所施其技。”先生震怒,笞而逐之。老叟亦不怨悔,至阶下拊膝曰:“惜哉!此五六命不可救矣。”越数日,城内报缢死者四。先生大骇,急呼老叟问之。老叟曰:“连日昏昏,都不记忆,今乃知曾投此牒。岂得罪鬼神,使我受笞耶?”

是时此事喧传,家家为备,缢者获解者果二。一妇为姑所虐,姑痛自悔艾。一迫于逋欠,债主立为焚券,皆得不死。乃知数虽前定,苟能尽人力,亦必有一二之挽回。又知人命至重,鬼神虽前知其当死,苟一线可救,亦必转借人力以救之。盖气运所至,如严冬风雪,天地亦不得不然,至披裘御雪,户避风,则听诸人事,不禁其自为。

【译文】

辛彤甫先生任宜阳知县的时候,有位老者向他递上一份呈文说:“昨天晚上我住在城东门外,看见有五六个吊死鬼从城门缝里钻进城里来了。恐怕是来找替身的。请你赶紧谕示百姓,对童仆姬妾不要凌辱虐待,欠债的不要追索得太紧迫,凡事要互相谦让别争斗,使那些吊死鬼没有机会施展他的伎俩。”

辛先生看罢呈文大怒,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老者打了一顿板子,并命人将老者轰了出去。老者并不怨恨,走到台阶下,便坐在那里抚着膝盖说:“可惜呀!这五六条命算是没救了!”

过了几天,有人向辛先生报告说,城里最近有四人上吊而死。先生大惊,这才感到事态严重。急忙命人将那送呈文的老者传来问话。老者说:“这几天来,我总是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今天我才知道曾递送过一份呈文。难道是因为这个得罪了吊死鬼,才叫我挨一顿板子?”

当时这件事便传扬开来,于是家家有了戒备。后来,果然有两个上吊的人都被及时救活了。一个是媳妇因为被婆婆虐待而上吊的,那婆婆非常痛悔。另一起是因为欠债被债主逼迫太紧而上吊,债主当即焚毁了借据。因此两个人都得救了。

由此可知,虽说命数皆由天定,但如能尽人力,也必然还能挽回其中的一两个。又当知人的生命特别宝贵,鬼神虽然预先知道他该死,苟有一线可以挽救他的希望,也必然转借于人力来救他。一个人的气数命运,正像严冬的季节下起风雪,天地也不得不然。至于穿上皮袄来御寒,或者关闭门户以避风,那就任凭各人去想办法了,老天是不会加以禁止的。

27、施不望报

献县史某,佚其名。为人不拘小节,而落落有直气,视龌龊者蔑如也。偶从博场归,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其邻人曰:“为欠豪家债,鬻妇以偿。夫妇故相得,子又未离乳,当弃之去,故悲耳。”史问:“所欠几何?”曰:“三十金。”“所鬻几何?”曰:“五十金,与人为妾。”问:“可赎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赎。”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偿债,四十金持以谋生,勿再鬻也。”

夫妇德史甚,烹鸡留饮,酒酣,夫抱儿出,以目示妇,意令荐枕以报。妇颔之,语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为盗,半世为捕役,杀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妇女,则实不能为。”饮啖讫,掉臂径去,不更一言。

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时秋获方毕,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满,茅檐秫篱,斯须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与妻子瞑坐待死。恍惚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然有声,后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后,计一村之中,死者九。邻里皆合掌曰:“昨尚窃笑汝痴,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译文】

献县有一个姓史的捕役,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此人不拘小节,但性情豁达刚直。对那些卑鄙龌龊行径的人,他却非常看不起。

有一天,他偶尔从赌场归来。看见村里的一家人,正在夫妇、母子相拥痛哭。他便向人打听其中的原因。这家的一位邻居说:“只因他家欠下了豪强的债,豪强逼迫很紧,万般无奈,只好把妻子卖给人家去抵债。这夫妻二人平素相亲相爱,感情非常好,再加上小孩子还没有断奶,就这么扔下走了,他们能不悲痛吗?”

史某便上前问那位村民:“你欠人多少债?”村民说:“三十两银子。”史某问:“她卖了多少钱?”村民回答:“卖了五十两,给人家做妾。”史某问:“还能赎回来吗?”村民说:“卖身契虽已写好了,但钱还没有付,怎么不能赎呢?”

史某当即把从赌场上赢来的七十两银子全部给了这位村民,并对他说:“这三十两你拿去还债,另外四十两,你做个谋生的资本,不要再卖媳妇了。”

村民夫妇感激涕零,当即杀鸡置酒款待史某。酒喝得差不多了,那村民借故抱起孩子出门去了,并用眼神示意妻子陪史某,以报答他的资助之恩。那妇人默默地点头会意,与史某说话便渐渐露出亲昵的样子。史某也察觉到这一步,便正颜厉色地对妇人说:“我史某半辈子当强盗,半辈子给官府当捕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是,要让我乘人之危污辱良家妇女,我是绝对不干的!”吃喝完毕,一甩胳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个月之后,史某所居的村里在夜间突然燃起一场大火。当时正值秋收完毕,家家屋上屋下堆满谷物柴草。茅草屋、秫秸、篱笆皆是易燃之物,又值风高物燥,火借风势,顷刻之间,熊熊烈火已逼向史家房屋。史某估量一家无计逃生,便与妻子坐在家中闭目等死。正在恍惚之间似乎听到屋顶上有人远声喊道:“东岳神有紧急文书到:史某人一家全豁免!”话音刚落,屋子的后墙便轰隆一声倒塌下来,眼前洞开逃生之路,史某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抱着儿子,一跃而出,好似背生双翅,飞身逃离火海。

大火熄灭之后,计村里共有九人被烧死。街坊四邻都合掌念佛说:“昨天我们还在背后笑你傻!没想到七十两银子会赎回三条命!”

我认为史某能得到司命之神的保佑,这其中捐钱资助村民的功德占十分之四,拒绝女色的功德要占十分之六呢。

28、畜生报怨

姚安公官刑部日,德胜门外有七人同行劫,就捕者五矣,惟王五、金大牙二人未获。王五逃至县,路阻深沟,惟小桥可通一人。有健牛怒目当道卧,近辄奋触。退觅别途,乃猝与逻者遇。金大牙逃至清河桥北,有牧童驱二牛挤仆泥中,怒而角斗。清河去京近,有识之者告里胥,缚送官。

二人皆回民,皆业屠牛,而皆以牛败。岂非宰割惨酷,虽畜兽亦含怨毒,厉气所凭,借其同类以报哉?不然,遇牛触仆,犹事理之常,无故而当桥,谁使之也?

【译文】

姚安公在刑部任职的时候,德胜门外有七个人合伙拦路抢劫,官府抓住了其中的五个人,只有王五和金大牙两人漏网了。

王五逃到县,被一条大深沟挡住去路,唯一可通行的一座小桥,却有一头壮牛怒睁着双目当桥而卧。他稍一接近那小桥,那牛便奋力用犄角顶撞他。他想退回另寻别的逃路,恰与巡逻兵相遇,便被抓获归案。

金大牙逃到清河桥以北,被一个放牛娃驱赶的两头牛挤倒在泥泞里。金大牙大怒,与那个放牛娃争斗起来。清河离北京不远,就有人认出他是被通缉的金大牙,并报告给当地的官吏。当地官吏将他抓获绑缚,送交官府。

王五、金大牙二人都是回民,都以杀牛为业,又都败在牛身上,这岂不是因为他们操持屠宰行业太惨酷,虽是畜生也心怀怨毒,所以它们的暴戾之气,便借同类以施行报复!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金大牙被牛挤倒还可说是事出偶然,而王五碰上那头牛无缘无故当桥而卧,又是谁指使的呢?

29、雷击孽子

戈太仆仙舟言:乾隆戊辰,河间西门外桥上,雷震一人死,端跪不仆,手擎一纸裹,雷火弗。验之皆砒霜,莫明其故。俄其妻闻信至,见之不哭,曰:“早知有此,恨其晚矣!是尝诟谇老母,昨忽萌恶念,欲市砒霜毒母死,吾泣谏一夜,不从也。”

【译文】

太仆寺卿戈仙舟说:乾隆戊辰(1748)年,河间县西门外的桥上,有一人被雷震死。他的尸体仍端端正正地跪在桥上,并不倒地。手里还举着一个纸包,雷火也没有把纸包烧毁。打开纸包一看,原来里面全是砒霜,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他的妻子闻讯赶来,见到他这样死去,竟然不哭,且说:“早就知道你会落得这样下场。只怪老天爷对你的报应太迟了。”人们细问根由,他妻子说:“他经常辱骂自己的老母。昨天又忽萌恶念,想买砒霜把老母毒死。我苦苦地哭劝了一夜,他还是不肯听从。所以才会遭天打雷击。”

30、夙孽报应

余长女适德州卢氏,所居曰纪家庄。尝见一人卧溪畔,衣败絮呻吟。视之,则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内。后足皆钩于败絮,不可解,解之则痛彻心髓。无可如何,竟坐视其死。此殆夙孽所报欤!

【译文】

我的长女嫁给德州的卢氏家。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叫纪家庄。我听长女说,她曾在纪家庄附近看见一个人躺在小溪边,身上穿着一件破棉袄,躺在那里呻吟。近前一看,发现他身上每一个汗毛孔上都叮着一个虱子。虱子的嘴叮进肉皮,后腿都钩在破棉絮上。棉袄不能脱下来,若要强脱,便痛彻心髓。无可奈何,只能眼看着他死去。这大概是上辈子造了孽,所以落得这个报应。

31、鬼避节妇

廖姥,青县人。母家姓朱,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适,依先太夫人终其身。殁时,年九十有六。性严正,遇所当言,必侃侃与先太夫人争,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媪遇之。余及弟妹皆随之眠食,饥饱寒暑,无一不体察周至。然稍不循礼,即遭呵禁。约束仆婢,尤不少假借,故仆婢莫不阴憾之。顾司管钥,理庖厨,不能得其毫发私,亦竟无如何也。

尝携一童子,自亲串家通问归。已薄暮矣,风雨骤至,趋避于废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遥闻墙外人语曰:“我方投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树下?”又闻树下人应曰:“汝毋多言,廖家节妇在屋内。”遂寂然。后童子偶述其事,诸仆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恶而避之也。嗟乎!鬼果恶而避之哉?

【译文】

廖姥姥是青县人,娘家姓朱。她是我先母张太夫人的奶母,未到三十岁就守寡,便发誓不再嫁人,愿意跟随先太夫人过一辈子。当她去世的时候,年纪已九十六岁了。

她为人性情严正,遇上该说的话,总要理直气壮地与先太夫人争论。就连先父姚安公也格外尊重她,不把她与一般婢媪同等看待。

我和我的几个弟弟妹妹,小时候都随着她睡觉吃饭,凡起居生活,饥寒饱暖,她都体察周到,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但我们兄妹稍有悖谬违礼之处,便遭到她呵斥禁止。

她管束那些童仆婢媪就更加严格了,简直没有一点儿通融的余地。所以,那些下人们心里没有不恨她的。就是那些掌管库房锁钥的、管理庖厨的,也休想从其中得到丝毫私利,但也对她无可奈何。

有一回,她只带了一个小童仆回娘家探亲戚话家常。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走到半路上,忽然下了一场暴雨,她和小童仆就躲进一间废菜园子的破屋里。到了夜间,雨犹不止,隐约听到墙外边有人在说话:“怪了,我正要到你的屋子里去避雨,你干么冒雨坐在树下不进去?”又听树下那个人说:“你别废话了!没看见老廖家那位节妇在屋里吗。”此后,就再没有听到声音了。

后来那个小童仆偶然在众仆人面前说起这件事。那些婢仆们都说:“这老婆子太不近人情,所以连鬼见了她都讨厌她,想躲避她。”

唉!难道真的是鬼讨厌她而躲避她吗?

32、杀业至重

闽中某夫人喜食猫,得猫则先贮石灰于罂,投猫于内,而灌以沸汤。猫为灰气所蚀,毛尽脱落,不烦治。血尽归于脏腑。肉白莹如玉,云味胜鸡雏十倍也。日日张网设机,所捕杀无算。后夫人病危,呦呦作猫声,越十余日乃死。卢观察吉尝与邻居,吉子荫文,余婿也,尝为余言之。

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猫犬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跳号以为戏,所杀亦多。后生子女,皆足踵反向前。

又余家奴子王发,善鸟铳,所击无不中,日恒杀鸟数十。惟一子,名济宁州,其往济宁州时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体生疮,如火烙痕。每一疮内有一铁子,竟不知何由而入。百药不痊,竟以绝嗣。杀业至重,信夫!

【译文】

福建某地方有位夫人爱吃猫肉。她逮住猫之后,先在坛子里面放进生石灰,把猫扔进去,再倒进一壶开水。猫被石灰气蒸腾侵蚀,皮毛完全脱落下来,就不用人来脱毛整理了。而且猫血集中于心脏,使得猫肉晶莹鲜美,洁白如玉。她说:“经过这样处理,猫肉的味道比嫩鸡肉的味道还要强过十倍。”因此她天天张机布网,被她逮住吃掉的猫不计其数。后来这位夫人病危,口中像猫一样呦呦地乱叫了十几天才死了。

观察(道员)卢吉曾与这位夫人是邻居,吉的儿子卢荫文是我的女婿。这件事就是荫文说给我听的。

提起残害小动物,卢荫文又讲起另一个故事:景州地方有个官宦子弟,他喜欢逮住猫狗之类的小动物,把它们的腿折断,把脚扭转向后,然后观看它们趑趄难行、不住地哀嚎的惨状,用以取乐。被他弄死的小动物也很多。后来他生下来的子女,个个脚后跟朝前,脚趾向后。

又我家有一仆人叫王发,他酷爱玩鸟枪,而且百发百中,每天都有数十只鸟被他杀死。王发只有一个儿子,出生在山东济宁州,所以就取名叫济宁州。济宁州长到十一二岁,忽然遍体生疮,密密麻麻就像被火枪打的一样。每一个疮泡里都有一粒铁沙子,竟不知是怎么进去的。王发虽为他百般延医治疗,但终于不治而死。王家因此断了后代。杀生的罪业极重,由这几则实例看来,你该相信了吧!

33、蛇噬丐妇

侍姬之母沈媪言:高川有丐者,与母妻居一破庙中。丐夏月拾麦斗余。嘱妻磨面以供母。妻匿其好面,以粗面溲秽水,作饼与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忽然一声。丐起视之,则有巨蛇自口入,啮其心死矣。丐曳而埋之。沈媪亲见蛇尾垂其胸臆间,长二尺余云。

【译文】

我侍姬的母亲沈老太太说:高川县有个乞丐,他和母亲、妻子同住在一所破庙里。夏天时节,乞丐拾了一斗多麦子,嘱咐妻子磨成面,供给老母吃。那乞丐之妻竟把好面藏起来,而把含麸皮多的次面用污水调和了,作成烙饼给婆婆吃。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雷雨,黑暗中忽听乞丐妻子一声惨叫。乞丐起来一看,有一条大蛇从她口中钻进了肚子,咬住她的心肝,已经死了。乞丐把妻子拉出去掩埋时,沈老太太还亲眼看见那蛇的尾巴从那女人嘴里一直垂到胸前,少说也有二尺多长。

34、欺人受欺

某公之卒也,所积古器,寡妇孤儿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价,使久不售。俟其窘极,乃以贱价取之。越二载,此友亦卒,所积古器,寡妇孤儿亦不知其值。复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还,无往不复,效其智者罪宜减。”余谓此快心之谈,不可以立训也。盗有罪矣,从而盗之,可曰罪减于盗乎?

【译文】

某先生死后,家里积存了不少古玩玉器。寡妇孤儿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就拜托死者生前的一位好友估价变卖。这位朋友故意抬高价钱,使这些古玩玉器一直卖不出去。等到寡妇一家的生活窘迫已极,他便乘机以低价把这些珍品买过来,占了一个大便宜。

过了两年,这位先生也死了,所积的这些古玩玉器,这家的寡妇孤儿也不知这些古董值多少钱,于是他生前的一位朋友来了个故伎重演,用同样方法把这批古董弄到手。

有人说:“天地间的自然规律总是不断循环往复。这后一位朋友是效法前人的故技,按理说罪过应该小一点。”

我认为这些话只能是说说让人听了痛快罢了,但不可以立为法则。譬如盗贼有罪,那些效法盗贼的人,难道可以说他们的罪应该比盗贼减轻些吗?”

35、屠受恶报

屠者许方,其屠驴,先凿地为堑,置板其上,穴板四角为四孔,陷驴足其中。有买肉者,随所买多少,以壶注沸汤沃驴身,使毛脱肉熟,乃刳而取之。云必如是始脆美。越一两日,肉尽乃死。当未死时,箝其口不能作声,目光怒突,炯炯如两炬,惨不可视。而许恬然不介意。后患病,遍身溃烂无完肤,形状一如所屠之驴。宛转茵褥,求死不得,哀号四五十日乃绝。病中痛自悔责,嘱其子志学急改业。方死之后,志学乃改而屠豕。余幼时尚见之,今不闻其有子孙,意已殄绝久矣。

【译文】

屠户许方,他屠宰毛驴时,先在地上挖一个深坑,坑上盖一块木板,在木板上凿了四个孔,把驴的四条腿插入孔中。当有人来买驴肉的时候,便随其买量的多少,用开水浇在驴身上,使驴毛脱落,肉也半熟了,就把这块驴肉割下来。他还说:“必须这么干,驴肉才鲜嫩味美!”

过一两天,驴身上的肉被割完了才死去。驴在未死之前,虽因笼头箍住它的嘴而不能号叫,但依然怒目圆睁,眼珠外突,炯炯然如两火炬,使人惨不忍睹。而许方却毫不介意。

后来许方得了一种病,全身溃烂,体无完肤,形状和被他所宰割的驴身上的伤痕一模一样。躺在床褥上宛转哀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了四五十天的活罪,才悲惨地死去。

他在病中知道自己一生用残酷的方式来杀驴,所造的罪业极其深重,临终时叮嘱他儿子许志学赶紧改行。许方死后,他儿子却改为杀猪。我在小时候还见过他从事这个杀生的行业,如今却没听说他还有子孙,大概他家早已灭绝了。

36、负约受报

张福,杜林镇人也,以负贩为业。一日,与里豪争路,豪挥仆推堕石桥下。时河冰方结,觚棱如锋刃,颅骨破裂,仅奄奄存一息。里胥故豪,遽闻于官。官利其财,狱颇急。福阴遣母谓豪曰:“君偿我命,与我何益?能为我养老母幼子,则乘我未绝,我到官言失足堕桥下。”豪诺之。福粗知字义,尚能忍痛自书状。生供凿凿,官吏无如何也。福死之后,豪竟负约。其母屡控于官,终以生供有据,不能直。豪后乘醉夜行,亦马蹶堕桥死。皆曰:“是负福之报矣。”

先姚安公曰:“甚哉!治狱之难也,而命案尤难。有预凶者,甘为人代死。有贿和者,甘鬻其所亲。斯已猝不易诘矣。至于被杀之人,手书供状,云非是人之所杀。此虽皋陶听之,不能入其罪也。倘非负约不偿,致遭鬼殛,则竟以财免矣。讼情万变,何所不有?司刑者可据理率断哉?”

【译文】

张福,是杜林镇人。他以贩运为业。有一天他与当地的土豪争路,土豪指挥他的恶仆把张福推下石桥。当时,河水刚刚结冰,冰块的棱角利如锋刃,张福的头颅骨被撞破裂,人们把他抬上来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杜林镇的里长一向痛恨这位土豪,便立即将此案上报官府。官府估量这桩案件有利可图,所以对狱讼迫得很急。

张福让他母亲私下里去见土豪,并转达他的话说:“让你给我偿命,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只要你答应在我死后,代养我的老母和幼儿,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可以到官府去,承认是自己失足掉下桥去的。”土豪当即满口答应了他所提出的条件。

张福粗识文字,便伏在床上忍痛写下了一篇自供状,并送到了官府。由于张福的供状确凿无疑,官府也无可奈何。但是,张福死后,土豪矢口否认了生前的秘约,不承担任何义务。张福的母亲屡次向官府控告,只因有张福手书的供状为据,官府也无法为她申冤。后来土豪乘醉骑马夜行,走在桥上,忽然马失前蹄,他也掉落桥下摔死了。人们都说:“这是他害死张福并自食其言的报应。”

先父姚安公说:“治理狱案真是难啊!而审理人命案就更难了。其中,有顶替凶手而甘愿代人受死的。有接受贿赂达成和解,而甘心出卖自己亲友的。像这样的案子,已是不容易查究了。至于被杀害的人自写供状,承认不是被凶手所杀害。这类案子你就是让虞舜的大臣皋陶来审理,恐怕也治不了凶手的罪。假如这个土豪不是因负约而遭到鬼神的诛戮,他肯定还可以用金钱买回这条命。讼案的案情变化多端,可以说是无所不有,掌管刑律的人能据理而轻率断案吗?”

37、设谋召灾

罗与贾比屋而居,罗富贾贫。罗欲并贾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罗又阴挠之。久而益窘,不得已减值售罗。罗经营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纸钱甫燃,忽狂风卷起著梁上,烈焰骤发,烟煤迸散如雨落。弹指间寸椽不遗,并其旧庐焉。

方火起时,众手交救,罗拊膺止之曰:“顷火光中,吾恍惚见贾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为,救无益也。吾悔无及矣!”急呼贾子至,以腴田二十亩书券赠之。自是改行从善,竟以寿考终。

【译文】

罗某人与贾某人比邻而居,罗家富而贾家贫。罗某人想兼并贾家的住宅,却极力压低房价。贾某想卖给别人,罗某又暗中阻挠。时间久了,贾家生活更加窘迫穷困,不得已只好以低价卖给了罗某。罗某加以经营改造,使之焕然一新。落成那天,罗某大摆盛宴,祭祀鬼神。当他刚点燃纸钱,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把那纸钱卷到房梁之上,一刹那时,浓烟烈炎骤然而起,火星烟尘崩落如雨。顷刻之间,新修缮的房屋烧得寸椽无存,就连罗某的旧住宅也一齐烧毁了。

当烈火刚起的时候,在场的人们争相扑救。罗某却捶着自己的胸膛阻止说:“不用救了!刚才我在火光之中,恍惚看见贾某已过世的父亲,是他怀着怨恨的心在报复,救也无用。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罗某当即把贾某请来,愿意送给他二十亩良田作为对贾家的补助,并写下契约。从此罗某改恶从善,竟得以长寿善终。

38、孝妇免难

佃户曹二,妇悍甚,动辄诃詈风雨,诟谇鬼神。邻乡里闾,一语不合,即揎袖露臂,携二捣衣杵,奋呼跳掷如虎。一日,乘阴雨出窃麦,忽风雷大作,巨雹如鹅卵,已中伤仆地。忽风卷一五斗栲栳堕其前,顶之得不死。岂天亦畏其横欤?或曰:“是虽暴戾,而善事其姑。每与人斗,姑叱之,辄弭伏。姑批其颊,亦跪而受。”然则遇难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岂不然乎?

【译文】

佃户曹二的媳妇,极为凶横泼辣,动不动就呵风骂雨,责辱鬼神。她和邻里乡亲有一句话不合,她就掀起袖子露出胳膊,拿着两根捣衣棒,呼叫跳跃像头母老虎,要跟人家拚命,所以谁也不敢去惹她。有一天,她乘着阴雨天出去偷人家的麦子。忽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接着如鹅蛋大的冰雹猛落下来,她被砸伤倒地。这时大风忽然卷来一个能装五斗粮的大笆斗,正好落在她跟前。她急忙把笆斗扣在头上,才幸免不死。这难道是老天也怕她蛮横不成?

有人说:“这泼妇虽然暴虐凶横,但侍奉婆婆却很孝顺。每当她和别人争斗时,她婆婆出来呵斥制止,她便服服帖帖地随婆婆回家。有时候婆婆被她气极了,狠狠地打她一个嘴巴,她便跪下来认错谢罪。”可见她遇难不死是有原因的。正如孔子说的:“孝道,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呀。”难道为人可以不孝顺么!

39、赎牛护主

护持寺在河间东四十里。有农夫于某,家小康。一夕,于外出。劫盗数人从屋檐跃下,挥巨斧破扉,声丁丁然。家惟妇女弱小,伏枕战栗,听所为而已。忽所畜二牛怒吼跃入,奋角与盗斗。挺刃交下,斗愈力。盗竟受伤,狼狈去。

盖乾隆癸亥,河间大饥,畜牛者不能刍秣,多鬻于屠市。是二牛至屠者门,哀鸣伏地,不肯前。于见而心恻,解衣质钱赎之,忍冻而归。

牛之效死固宜。惟盗在内室,牛在外厩,牛何以知有警?且牛非矫捷之物,外扉坚闭,何以能一跃逾墙?此必有使之者矣,非鬼神之为而谁为之?

此乙丑冬在河间岁试,刘东堂为余言。东堂即护持寺人,云亲见二牛,各身被数刃也。

【译文】

护持寺村,在河间县以东四十里。那里住着一位姓于的农夫,他家小康,日子还算过得去。一天夜里,于某因事外出,有几个盗贼从于家的屋檐上跃下,挥动大斧头乒乒乓乓把门劈开。当时,家里只有妇女和小孩子,他们吓得趴在床上打哆嗦,惟有听天由命而已。在这紧急的当头,他家所饲养的两头牛,突然怒吼着跳进屋里,奋起犄角与盗贼博斗。在刀斧交加的情形下,二牛愈斗愈勇。盗贼们纷纷受伤,终于狼狈逃窜而去。

这二牛为什么这样拚命护主,说起来还是有前因的。原来乾隆癸亥(1743)年,河间县闹了大饥荒。许多养牛人家买不起草料,多半把耕牛卖给了屠宰场。这两头牛被赶到屠宰场门前的时候,悲哀地趴在地上吼叫,不肯往前走。于某见了,心生怜悯。竟脱下身上的衣服当了钱,把这两头牛赎过来,自己忍着寒冷把牛赶回家。所以,牛在危急时刻誓死报效主人,自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强盗在屋里作案,牛是关在外院的牛棚里,怎么会知道房院里发生了险情呢?而且牛又是个庞然大物,动作并不矫健敏捷,又怎么能闯出坚固的牛栏跳墙而入呢?这里面想必有某种力量在暗中主使着,而这主使的,不是鬼神还能是谁?

这个故事是乾隆乙丑(1745)年冬在河间乡试的时候,刘东堂对我说的。刘东堂就是护持寺村人。他说,他还亲眼见到这两头牛,它们身上都还留着好几处伤疤。

40、果报迅速

先四叔父栗甫公,一日往河城探友。见一骑飞驰向东北,突挂柳枝而堕。众趋视之,气绝矣。

食顷,一妇号泣来,曰:“姑病无药饵,步行一昼夜,向母家借得衣饰数事,不料为骑马贼所夺。”众引视堕马者,时已复苏。妇呼曰:“正是人也。”其袱掷于道旁,问袱中衣饰之数,堕马者不能答。妇所言,启视一一合。堕马者乃伏罪。众以白昼劫夺,罪当缳首,将执送官。堕马者叩首乞命,愿以怀中数十金,予妇自赎。妇以姑病危急,亦不愿涉讼庭,乃取其金而纵之去。

叔父曰:果报之速,无速于此事者矣。每一念及,觉在在处处有鬼神。

【译文】

我四叔栗甫先生,有一天到河城镇探望朋友。半路上,他看见有个人骑着马向东北方向飞奔。突然,此人被一柳树枝挂住,摔下马来。众人跑过去一看,堕马者已经没气了。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只见有位妇女哭号着走来,她向人们哭诉说:“我婆婆病得很重,没有钱买药。我步行一天一夜到了娘家,向娘家借了几件衣服首饰,准备换几个钱给婆婆买药。没想到这几件东西竟被一个骑马的强盗抢去了。”

众人带领这位妇女去看那个从马上摔下来的人,当时,那人已经苏醒过来了。那妇女一见此人,就大叫:“正是他!就是这个人!”

那个抢来的包袱被扔在道路旁边。问堕马者包袱里有什么东西,他答不上来。再问那妇女,她一件件说得很清楚。打开包袱一看,果如她所说。那个从马上摔下来的人立刻低头伏罪。众人认为他大白天抢劫,罪当绞死,要把他扭送官府。

那个堕马人磕头请求饶命,并从怀里掏出几十两银子给那妇女,表示赎罪。那妇女心里急于婆婆病危,更没心思打官司,就收下了银子,任他逃去了。

四叔说:“因果报应的事我见得很多,但还没有比这事报应更快速的。我每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在在处处都有鬼神存在啊。”

41、恶报难逃

齐舜庭,前所记剧盗齐大之族也。最剽悍,能以绳系刀柄,掷伤人于两三丈外,其党号之曰“飞刀”。其邻曰张七,舜庭故奴视之,强售其住屋广马厩。且使其党恐之曰:“不速迁,祸立至矣!”张不得已,携妻女仓皇出,莫知所适。乃诣神祠祷曰:“小人不幸为剧盗逼,穷迫无路,敬植杖神前,视所向而往。”杖仆向东北。乃迤逦行乞至天津,以女嫁灶丁,助之晒盐,粗能自给。

三四载后,舜庭劫饷事发,官兵围捕,黑夜乘风雨脱免。念其党有在商舶者,将投之泛海去。昼伏夜行,窃瓜果为粮,幸无觉者。一夕,饥渴交迫,遥望一灯荧然,试叩门。一少妇凝视久之,忽呼曰:“齐舜庭在此!”盖追缉之牒,已急递至天津,立赏格募捕矣。众丁闻声毕集,舜庭手无寸刃,乃弭首就擒。少妇即张七之女也。使不迫逐七至是,则舜庭已变服,人无识者,地距海口仅数里,竟扬帆去矣。

【译文】

齐舜庭,就是我前面讲过的献县大盗齐大的家族。此人剽悍凶狠,能用绳子拴住刀柄,杀伤两三丈以外的人,他的党羽送给他一个外号叫“飞刀齐”。

齐舜庭有个邻居叫张七,舜庭像对待奴隶一般欺侮他。他强迫张七把相邻的房子卖给他,以扩充他的马棚。并且指使他的党羽威胁恐吓张七说:“你若不赶快搬家,大祸立刻就会落在你头上!”

张七不得已,只得带领妻女仓皇出走。他茫茫然不知要到哪里去栖身,就来到神庙里,对神祷告说:“小的不幸,被强盗逼得无路可走。现在我把手杖敬立在你面前,请你给我指引一条生路吧!”他一松手,手杖就倒向东北方。于是他带领妻女几经展转曲折,来到了天津。张七把女儿嫁给了一个煮盐的青年。小夫妻勤俭操业,生活倒也能自给自足。

三、四年之后,齐舜庭抢劫官饷的案子事发,官府里发兵围捕他。在一个风雨之夜,他乘机逃脱了追捕。慌急中,想起他的党羽有在天津航船经商的,就准备投奔他们去。倘若情形万不得已,就乘船逃亡出海。于是,他白日潜藏,夜里赶路,一路上偷摘瓜果充饥,幸亏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这天晚上,齐舜庭又饥又渴。他在海滩附近徘徊,远远看见一户人家亮着荧荧的灯火。他走去试着敲了几下门,有个少妇出来对他凝视片刻,忽然大喊道:“快来人哪!齐舜庭在这儿!”当时,辑拿齐舜庭的公文已经到了天津,早就立下赏格四处搜捕他。官兵们闻声四面围来,飞刀齐此时手无寸铁,只能俯首就擒了。

这喊叫的少妇,就是张七的女儿。如果齐舜庭当初不迫逐张七,张七一家就不会来到天津,那么齐舜庭经过乔装打扮之后,恐怕就不会有人认出他来。这里距海口仅仅几里之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可以登船扬帆出海了。

42、埋尸神佑

辛卯春,余自乌鲁木齐归。至巴里坤,老仆咸宁据鞍睡,大雾中与众相失,误循野马蹄迹,入乱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见崖下伏尸,盖流人逃窜冻死者。背束布橐,有糇粮,宁藉以疗饥。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灵,其导我马行。”乃移尸岩窦中,运乱石坚窒,惘惘然信马行。越十余日,忽得路出山,则哈密境矣。哈密游击徐君,在乌鲁木齐旧相识,因投其署以待余。余迟两日始至,相见如隔世。此不知鬼果有灵,导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抑偶然侥幸而得出?徐君曰:“吾宁归功于鬼神,为掩埋骼者劝也。”

【译文】

乾隆辛卯(1771)年春,我获赦从乌鲁木齐还京师。走到巴里坤地区,我的老仆人咸宁在马鞍上睡着了,当时大雾弥漫,咸宁的马就和大家拉开了一段距离,又沿着野马的蹄迹误入乱山之中。等咸宁惊醒,已经是失群迷路,不得出山了。咸宁心想,这回人和马非得一块儿饿死在深山里不可了。

在乱山耸立中,咸宁偶然看到在一座山崖下,伏着一具尸体,大概是逃亡的流犯,被冻死在这儿。尸背上有一布袋,里面装着干粮。咸宁就取来聊以充饥。因向这具尸体拜了又拜,并祝告说:“我把你的遗体掩埋起来。你若是有灵,请引导我的马找到出山的路。”说罢,就把尸体拉进一处山岩的孔穴里,并用山石堵住了穴口。之后,咸宁带上那一点干粮,重新跨上马,惘惘然往前走,任凭马自己去选择道路。这样转了十几天,忽然找到了出山的道路。出山以后,发现已经到了哈密县境内了。哈密有一位姓徐的游击官员,是咸宁在乌鲁木齐的时候结识的老朋友,咸宁投奔徐游击,就在他的官署里等我们。我们比咸宁晚了两天,也到达了哈密,大家相见,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知是鬼真的有灵,给咸宁带路,或者是因为他有掩埋尸体的善行,神明暗中保护他,或许是他偶然侥幸找到了出山的路口?徐游击说:“我觉得这应该归功于神的保佑,可以作为对那些掩尸埋骨的人一种劝勉。”

43、无愧平生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时,语子孙曰:“旧闻地下眷属,临终时一一相见,今时果然,幸我平生尚无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当处处留将来相见地也。”

姚安公曰:“聪明绝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独不知人有死。经纶开济之才,事事皆能计,而独不能为死时计。使知人有死,一切作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为死时计,一切作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诸六合之外,失诸眉睫之前也。”

【译文】

庚午(1750)年四月,先母张太夫人病危。临终之前,她对子孙们说:“我听说人在临死之前能和已故的亲属一一相见,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幸亏我这辈子还没什么有愧于人的地方。你们活着的时候,家庭骨肉之间要和睦相处,当处处留将来过世后还有相见的余地。”

先父姚安公说:“聪明绝顶的人事事都能知道,唯独不知道人随时会死。怀有治国济世才能的人,事事都能考虑周到,唯独不能为身后的事考虑。假如人们都能知道自己随时会死,有些作为就会觉得索然无味而回心转意。假如人们都能为死后考虑,有些作为就会因有所畏惧而中止。可惜许多人都在追求六合(指上、下和四方,泛指天地或宇宙)以外的事,而忘失了该为自己眼前生死的大事设想。

44、授人把柄

州县官长随,姓名籍贯皆无一定,盖预防奸赃败露,使无可踪迹追捕也。

姚安公尝见房师石窗陈公一长随,自称山东朱文。后再见于高淳令梁公润堂家,则自称河南李定。梁公颇倚任之。临启程时,此人忽得异疾,乃托姚安公暂留于家,约痊时续往。其疾自两足趾寸寸溃腐,以渐而上,至胸膈穿漏而死。死后检其囊箧,有小册作蝇头字,记所阅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阴事。详载某时某地,某人与闻,某人旁睹,以及往来书札,谳断案牍,无一不备录。其同类有知之者,曰:“是尝挟制数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盗之窃逃,留一函于几上,官竟弗敢追也。今得是疾,岂非天道哉!”

霍丈易书曰:“此辈依人门户,本为舞弊而来。譬彼养鹰,断不能责以食谷,在主人善驾驭耳。如喜其便捷,委以耳目腹心,未有不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者。此人不足责,吾责彼十七官也。”姚安公曰:“此言犹未揣其本,使十七官者绝无阴事之可书,虽此人日日橐笔,亦何能为哉?”

【译文】

州、县官的长随人员,他们的姓名籍贯往往都没有准定,这是他们为了防范万一自己的奸赃行为败露,可以使人无法寻踪追捕。

先父姚安公曾见过房师(同考官)陈石窗先生的一位长随,他自称是山东朱文。后来又在高淳县县令梁润堂家里见到他,他又自称是河南人李定。梁润堂很信任他,有许多事都交代他去办。当梁润堂启程上任时,这个李定忽然患了个怪病,梁先生就把他拜托给先父姚安公,让他暂留下来,等病好了再去任所。但李定得的这个病很怪,从两脚趾开始一寸一寸向上溃烂,一直烂到胸膈之间,直至烂透而死。

他死后,先父姚安公命人检点他的箱囊行装,从中发现一本小册子,里面用蝇头小楷详细记载他所跟随过的十七位官员的隐私事例。某位官员如何营私舞弊,某位官员如何贪赃枉法,在何时何地办理何案,当时参与者为谁,旁观者为谁,以及来往信件的内容,审理结案的文件,都一一详加记录。

李定的同行里有知道他底细的人说:“他曾经用这种方法挟制了好几位他所跟随的官员。李定的妻子本来也是某官员的侍婢。他拐了这个侍婢后潜逃,还公然留下个便条在桌上,这位官员竟然不敢去追。如今他得这怪病死了,岂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霍易书老先生说:“这种人依人门户,原本就是为了营私舞弊而来。这就像养鹰一样,断不能只怪它会吃粮食,关键还在于主人如何驾驭它。如果因为喜爱他的伶俐便捷,就把他作为耳目心腹加以重用,没有不遭到反戈一击的。这就等于将把柄交到别人手里,自己没有不倒霉的。我认为这种人倒不足以责备,应该受责备的,反而是那十七位官员。”

先父姚安公说:“霍先生这话还没说到根本上。假如那十七位官员绝没有什么隐私事可记录,即使这种人天天背着一口袋笔,也量他没的可记!”

45、诚格神天

理所必无者,事或竟有。然究亦理之所有也,执理者自太固耳。

献县近岁有二事。一为韩守立妻俞氏,事祖姑至孝。乾隆庚辰,祖姑失明,百计医祷,皆无验。有黠者绐以肉燃灯,祈神佑,则可速愈。妇不知其绐也,竟肉燃之。越十余日,祖姑目竟复明。夫受绐亦愚矣,然惟愚故诚,惟诚故鬼神为之格。此无理而有至理也。一为丐者王希圣,足双挛,以股代足,以肘撑之行。一日,于路得遗金二百。移橐匿草间,坐守以待觅者。俄商家主人张际飞仓皇寻至,叩之,语相符,举而还之。际飞请分取,不受。延至家,议养赡终其身。希圣曰:“吾形残废,天所罚也。违天坐食,将必有大咎。”毅然竟去。后困卧裴圣公祠下,忽有醉人曳其足,痛不可忍。醉人去后,足已伸矣,由是遂能行。至乾隆己卯乃卒。际飞,故先祖门客,余犹及见。自述此事甚详。盖希圣为善宜受报,而以命自安,不受人报,故神代报焉。非似无理而亦有至理乎?

戈芥舟前辈尝载此二事于县志。讲学家颇病其语怪。余谓芥舟此志,惟乩仙联句及王生殇子二条,偶不割爱耳。全书皆体例谨严,具有史法。其载此二事,正以见匹夫匹妇,足感神明。用以激发善心,砥砺薄俗,非以小说家言滥登舆记也。汉建安中,河间太守刘照妻葳蕤锁事,载《录异传》。晋武帝时,河间女子剖棺再活事,载《搜神记》。皆献邑故实,何尝不删其文哉!

【译文】

有许多事如从情理上讲,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事实上往往会有。而且经过仔细的考究,又完全在情理之中。人们往往对某些事无法理解,便认为不可能有,这未免过分的固执。

献县近几年就发生了这样两件事。

其一是:韩守立的妻子俞氏,她对祖婆婆特别孝顺。乾隆庚辰(1760)年,老人家双目失明,俞氏千方百计为她延医用药,又在神佛面前为她祈祷,但都没有效验。后来,有个狡黠的人对俞氏说:“你在自己身上割一块肉,点燃了去求神保佑,你祖婆婆的眼睛就会好的。”俞氏不知这是在愚弄她,竟真的照他所说的去办了。过了十几天,老太太的双目果然复明。

当然,轻易受人哄骗未免愚蠢,但正因为她心地单纯敦厚才特别的真诚,因为她真诚,才感动了鬼神来帮助解除了她的困苦。这便是于情理之外又具有至理在。

其二是:有个乞丐叫王希圣,他双脚萎缩蜷曲,要用屁股代替两脚,用两臂支撑着走路。一天,他在路上拾得二百两银子,他便把这装钱的口袋藏在草丛里,自己坐在一旁看守,等待失主来认领。一会儿,商家主人张际飞仓皇跑来寻找。王希圣问明情况,听他所回答的失物式样、钱数完全相符,便把钱口袋归还给他。张际飞对王希圣千恩万谢,并拿出一部分银子酬谢他,王希圣坚决不受。张际飞又表示愿意把他接回家,赡养他一辈子。王希圣辞谢说:“我身体残废,这是我前生造的业,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如果违背天意去坐享现成,将来必遭更大的祸难。”说罢,毅然离去。

后来,王希圣困卧在裴圣公的神祠里,忽然有个醉汉用力拉拽他的两腿,使他痛不可忍。醉汉走后,他那两只蜷曲的脚竟能伸直,并且可以站起来走路了。从此他自谋生计,到了乾隆己卯(1789)年他才去世。

张际飞原是先祖的门客,我曾经见过他。他讲起王希圣拾金不昧的故事,讲得非常详细。

王希圣做了好事,收下些报酬原是应该的。但是,他乐天知命,不接受意外的报酬。所以神明就改变他的命运来作为他的善报。这不也是情理之外的理所当然吗?

前辈戈芥舟曾把这两个故事载入献县志中。一些讲学家批评他不该把这种怪异故事写入县志。我认为戈先生所修的县志,除了记载乩仙联句和王生丧子这二条属于他不忍割爱之外,全书皆体例谨严,颇具史家手笔。他把以上两则故事写入县志,正好说明匹夫匹妇的高贵品德足以感动神明。可以用来砥砺薄俗,激发人们向善之心。这不能算是无原则地把小说家的滥言载入地方志。

汉代建安年间,河间太守刘照的妻子在梦中赠给后任太守葳蕤锁的故事,曾载入《录异传》。晋武帝时,河间有位女子开棺再活的故事,也载在《搜神记》中。这两则故事都发生在献县本地,只因其情节有伤于风化,戈先生何尝没有把这两段文字在他所编的县志中删除呢?

46、悔罪解冤

先叔仪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王艳曾之妇,乘曾为盗所诬引,阴贿吏毙于狱。方营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辍其谋。拟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有无未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于家,奉养备至。如是者数年,耗其家资之半。曾父母意不自安,欲以妇归王。王固辞,奉养益谨。又数年,曾母病,王侍汤药,衣不解带。曾母临殁,曰:“久荷厚恩,来世何以为报乎?”王乃叩首流血,具陈其实,乞冥府见曾为解释。母慨诺。曾父亦手作一札,纳曾母袖中,曰:“死果见儿,以此付之。如再修怨,黄泉下无相见也。”后王为曾母营葬,督工劳倦,假寐圹侧。忽闻耳畔大声曰:“冤则解矣。尔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以女许嫁其子。后竟得善终。

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哉!然如是之冤犹可解,知无不可解之冤矣。亦足为悔罪者劝也。

【译文】

先叔公仪南公说:有王某和曾某二人,平时一向很要好。但王某却爱上曾某之妻的温柔艳丽,便趁曾某被盗贼诬陷入狱的机会,暗中贿赂狱吏,把曾某折磨死在监狱里。

曾某死后,王某正打算托媒牵线把曾某之妻弄到手,但他突然良心发现了,感到既害怕而又后悔,就不敢再存占有曾妻的念头。他想为曾某做一场超度法事来化解冤结,但又怀疑诵经拜忏有无效验未可知,觉得还是做点实事为好。于是,他就把曾某的父母、妻子,接到自己家中,精诚奉养。这样过了几年,就耗费了他家资的一半。曾某的父母心里很过意不去,提出要把儿媳妇归附王某,王某坚决辞谢。从此侍奉两位老人愈加恭谨。又过了几年,曾母病重,王某侍奉床前,送汤煎药,衣不解带。曾母临终对王某说:“多年来蒙受您的大恩大德,下辈子该怎样报答您呢?”王某急忙跪下来磕头至流血,便把他当年如何谋害曾某的事,都一一如实地向曾家二老说了。并哀求曾母在泉下见到曾某时为他讲情开脱,宽恕他往昔的罪恶。曾母慨然应诺。曾父也写了一个条子,揣在老伴的袖子里,并对老伴说:“到阴间果然能见到儿子,把这张字条交给他。如果再记恨旧怨,以后我到了黄泉,就让他别来见我!”

曾母死后,王某为她营办丧事,奔波劳碌,身体疲惫,就坐在坟旁暂作歇息。他刚闭眼,便进入朦胧,忽听耳边有人大声说道:“你我之间的冤仇就这么化解了。但你还有个女儿,可别忘了呢!”王某忽地惊醒,随即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就把自己的女儿许嫁与曾的儿子为妻。后来,王某竟得以善终。

用真诚恳切的深情厚意来感动对方,以解除原先必不可解的冤仇,王某这人也真够狡黠的了!然而,如此的深仇大恨尚且能化解,那么,世上就没有什么不可解的冤仇了。这个故事也足以劝勉那些知罪的人要及早悔过自新呀!

47、丐妇效孝

从兄旭升言:有丐妇甚孝其姑,尝饥踣于路,而手一盂饭不肯释,曰:“姑未食也。”自云初亦仅随姑乞食,听指挥而已。一日,同栖古庙,夜闻殿上厉声曰:“尔何不避孝妇,使受阴气发寒热?”一人称手捧急檄,仓卒未及睹。又闻叱责曰:“忠臣孝子,顶上神光照数尺,尔岂盲耶?”俄闻鞭棰呼号声,久之乃寂。次日至村中,果闻一妇田,为旋风所扑,患头痛。闻其行事,果以孝称。自是感动,事姑恒恐不至云。

【译文】

堂兄旭升说:有个讨饭行乞的妇女,她对婆婆特别孝顺。有一次,她自己饿得跌倒在路旁,但她手里讨来的一碗饭却捧得紧紧不肯撒手。她嘴里还不停地叨念说:“婆婆还没吃饭呢!”

有人关切地过来帮助她,并询问她一些情况。这位讨饭的妇女说,当初她随婆婆出来讨饭,只是谨慎地跟随在婆婆身后,听从指挥而已。有一天晚上,她和婆婆蜷缩在一座古庙的廊下过夜。半夜里,她听见殿堂之上有人厉声吼道:“你这混蛋!为什么不避开那位孝妇?害得她受了阴气,发冷发热,头昏脑胀!”就听另一个声音辩解说:“当时我手里拿着紧急檄文,慌里慌张地没看清是谁。”又听前一位的声音更加火冒三丈,骂道:“混蛋!凡是忠臣孝子,头顶上都有几尺神光照耀,难道你是瞎子,没看见吗?”接着听到一顿鞭打声和呼号声,这样闹了好久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婆媳俩来到村里,果然听说有位农妇往田里送饭的时候被旋风所袭,现在还头痛不止。当人们谈论起那位农妇时,都交口称赞她的贤淑与孝道。这位讨饭的妇女为此深受感动,从那以后,侍奉婆婆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

48、雷殛奸恶

董曲江言:陵县一嫠妇,夏夜为盗撬窗入,乘其睡污之。醒而惊呼,则逸矣。愤恚病卒,竟不得贼之主名。越四载余,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媪合掌诵佛曰:“某妇之冤雪矣。当其呼救之时,吾亲见李十逾墙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

【译文】

董曲江说:陵县有一位寡妇,在夏天的一个夜晚,有个盗贼撬开窗户窜入她的居室,乘她熟睡将她奸污了。她醒来惊慌呼叫,但贼已经逃跑了。这寡妇悲愤交加,不久就病死了。竟不知作案的是何人。

过了四年多,村里有个名叫李十的人忽然被雷殛死。有位上年纪的老妇人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总算老天有眼!这回寡妇的仇可报了。当年,我听见她的呼喊声,亲眼瞧见李十从她家院里跳墙出来。这家伙狠毒,我一直把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呀!”

49、误人害己

歙人蒋紫垣,流寓献县程家庄,以医为业。有解砒毒方,用之十全。然必邀取重资,不满所欲,则坐视其死。一日暴卒,见梦于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故,误人九命矣。死者诉于冥司,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将赴转轮,赂鬼卒得来见君,以此方奉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则我少受一世业报也。”言讫,泣涕而去曰:“吾悔晚矣!”

其方以防风一两研为末,水调服之而已,无他秘药也。又闻诸沈丈丰功曰:“冷水调石青,解砒毒如神。”沈丈平生不妄语,其方当亦验。

【译文】

歙州人蒋紫垣,寄居在献县程家庄,以行医为业。他握有治疗砒霜中毒的秘方。据说用他这个秘方极灵验。但蒋紫垣要价很高,如果达不到要求,他是宁可眼看着中毒的人死去也不给医治。

有一天蒋紫垣突得暴病死了。不久,托梦于他的房东。他对房东说:“因我平生贪财,以致耽误死了九条人命。死者在阴司联名告我,阎王爷判我九世服砒霜死。现在将要押我去转世投生。我请求鬼卒给我宽限一刻时间,才得以来见你,请你收下我这个秘方。你如果能用它救活一个人,我就可以少受一世的业报。”说罢,伤心哭泣而去,嘴里还不住地说:“我现在后悔太晚了啊!”

蒋紫垣的所谓解砒霜药方,不过是防风一两,研成粉末,加于水调和服下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药物。又听沈丰功老先生说:“用凉水调石青,解砒霜中毒可奏神效。”沈先生平生从来不说假话,相信这个药方也一定是灵验的。

50、负债必偿

董文恪公老仆王某,性谦谨,善应门,数十年未忤一人,所谓王和尚者是也。言尝随文恪公宿博将军废园,月夜据石纳凉,遥见一人仓皇隐避,一人邀遮而止之,捉其臂共坐树下,曰:“以为汝生天久矣,乃在此相遇耶!”因先述相交之契厚,次责任事之负心,曰:“某事乘我急需,故难其词以勒我,中饱几何?某事欺我不谙,虚张其数以绐我,干没又几何?”如是数十事,每一事一批其颊,怒气坌涌,似欲相吞噬。

俄一老叟自草间出,曰:“渠今已堕饿鬼道,君何必相凌?且负债必还,又何必太遽?”其一人弥怒曰:“既已饿鬼,何从还债?”老叟曰:“业有满时,则债有还日。冥司定律:凡称贷子母之钱,来生有禄则偿,无禄则免,为其限于力也。若胁取诱取之财,虽历万劫,亦须填补。其或无禄可抵,则为六畜以偿;或一世不足抵,则分数世以偿。今夕董公所食之豚,非其干仆某之十一世身耶?”其一人怒似略平,乃释手各散。

老叟,意其土地神也。所言干仆,王某犹及见之,果最有心计云。

【译文】

董文恪公有位老仆人王某,他为人谦虚,处事谨慎,善于照管门户,几十年来没有得罪过一个人。因而人们都称他为“王和尚”。

“王和尚”说:他曾经跟随文恪公住在博将军的废园里,在一个月明之夜,他坐在园中的山石旁乘凉,忽然看见有个人从远处仓皇跑来,似乎想找个隐蔽处躲避;不意黑暗中又冒出一人,当下把他拦截住,并拽住他的手臂,一起坐在树下,厉声地责斥前一人说:“我以为你早就往生到天界去了,想不到在这儿又碰上你!”于是,后一个人便追述他们二人以前相交是如何的默契,友情是何等的深厚,接着便痛责面前这位逃匿者处事居然如此负心,他问:“某事某事,你乘我急需,故意措词刁难,借机敲诈勒索我,想必你的私囊一下子鼓起许多吧?某事某事,你欺我不了解实情,虚报个假数来哄骗我,你大概从中也侵吞不少钱财吧?”就这么一连举出数十事,每说一事,就狠狠地打前者一个嘴巴,而且越说越来气,越打越不解恨,几乎想把对方吞下去似的。

这时候,忽然从草丛间钻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来,这老人家拄着拐杖走近二人前,对后者说:“他如今堕落成饿鬼已经够惨了,你尽可不必这样过分凌辱他,况且他欠你的债必有归还的日子,你又何必逼人太急呢?”那人听了,怒容似乎有所缓和,但他问道:“这厮既然成了饿鬼,还谈得上什么还债?”老人家说:“无论罪业多么深重,苦报总有受满的时候,则所欠的债务便有偿还的日子。阴司所规定的冥律是:凡是有本有利的正当借贷,在生时没有还清,下一世有禄者则偿还,无禄者则免除,这是考虑到本身无禄的人根本没有能力还。至于那些用威胁诱骗等不正当手段巧取豪夺的钱财,即使经历千万劫,也是要偿还的。若是下世无禄可抵债,就要罚作六畜(牛、马、羊、猪、鸡、狗)去偿还;如果一世还不清,则要延续几世,直到还清为止。就像今晚董公所食的猪肉,不就是他以前那位仆人的第十一世投胎为猪身呢?” 后一人听了老人家这样解释,怒气似已平息,于是放开前一人的手,各自散去。

这位老人大概就是土地神吧。他所提到董公以前的那位仆人,“王和尚”还曾经见过,现在回想起来,果然是个最会耍心计的人。

51、理析牢骚

交河苏斗南,雍正癸丑会试归。至白沟河,与一友遇于酒肆中。友方罢官,饮酣后,牢骚抑郁,恨善恶之无报。

适一人褶急装,系马于树,亦就对坐。侧听良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贫,势也。劫财者必诛,杀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禀有强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则势不能齐;同劫财而有首有从,同杀人而有误有故,则理宜别论。此中之消息微矣。其间功过互偿,或以无报为报。罪福未尽,或有报而不即报。毫厘比较,益微乎微矣。君执目前所见,而疑天道之难明,不亦颠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当以流外出身,官至七品。以君机械多端,伺察多术,工于趋避,而深于挤排,遂削减为八品。君迁八品之时,自谓以心计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计巧密,由七品而降也。”因附耳密语,语讫,大声曰:“君忘之乎?”友骇汗浃背,问:“何以能知?”微笑曰:“岂独我知,三界孰不知?”掉头上马,惟见黄尘滚滚然,斯须灭迹。

【译文】

交河县的苏斗南先生,雍正癸丑(1733)年参加会试归来,走到新城县白沟河畔,在一家酒店里遇上一位刚被罢官革职的朋友。这位朋友几杯酒下肚,便把满腹牢骚郁愤倾泄出来。他怨恨这个世道不公平,善恶因果没有报应。

这时候,有个穿着紧身衣裤的人骑马而来。他来到酒店前翻身下来,系马于树,大步走进店来,在苏斗南先生与他朋友的对面坐下,静静地听那位朋友所发的牢骚。然后站起来对苏的朋友作揖为礼,说道:“听你这一番议论,好像很抱怨世间不公平,因果不兑现。告诉你,那些好色的人必落得一身病,爱赌博的人必落得一贫如洗,这是势所必然的。抢劫他人的财物必受诛罚,杀人的人定要抵命,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同样是好色,而他们的体质有强弱之差。同样是赌博,而他们的赌技有高明和笨拙的不同。这样,其结果势必就会参差不齐。同样是抢劫,而其中有首犯与从犯。同样是杀人,也有误杀和故杀的区别,这在情理上讲,也应该按情节轻重处理。此中的消息变化是非常细致而微妙的。再则,有的人能够及时悔过自新,将功赎罪,冥冥中就以没有报应的形式显示报应。又有的人因从前的罪福还没有完结,原该受现报的只得暂时缓报。这中间的相互比较,毫厘不会差错,真是微乎其微的。你只根据眼前的见闻,就怀疑因果不分明,岂不成了呆子!就拿你本身来说吧,也没有什么理由可怨天尤人!按你的命里注定,本当由官居流外(九品以下)出身,而后可以升到七品。只因你机谋深算,善于察言观色,工于趋炎附势,深于排除异己,所以被削减为八品。你晋升为八品官的时候,心里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心计巧密,由九品而升为八品。可那里知道,正因你心计巧密,实从七品而降为八品呢!”接着,这人又附在苏先生那位朋友的耳边密语一番,最后大声说:“这些事,难道你全忘了吗?”那位朋友吓得脸色苍白,汗流浃背,声音颤抖地问:“这……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人微微一笑说:“不但我知道,天、地、人三界之中,谁不知道?”说罢离席,策骑扬长而去。只见黄尘滚滚,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52、驴报夙怨

从兄万周言:交河有农家妇,每归宁,辄骑一驴往。驴甚健而驯,不待人控引即知路。或其夫无暇,即自骑以行,未尝有失。

一日,归稍晚,天阴月黑,不辨东西。驴忽横逸,载妇径入秫田中,密叶深丛,迷不得返。半夜,乃抵一破寺,惟二丐者栖庑下。进退无计,不得已,留与共宿。次日丐者送之还,其夫愧焉,将鬻驴于屠肆。

夜梦人语曰:“此驴前世盗汝钱,汝捕之急,逃而免。汝嘱捕役絷其妇,羁留一夜。今为驴者,盗钱报。载汝妇入破寺者,絷妇报也。汝何必又结来世冤耶?”惕然而悟,痛自忏悔。驴是夕忽自毙。

【译文】

堂兄万周说:交河县有位农家媳妇,她每次回娘家时都骑着一头驴。那驴生得健壮,性情驯良,不用人驱赶便能认路。那媳妇的丈夫忙的时候不能送她,她便骑着这驴自己往来,从来没出过差错。

有一天,她从娘家动身时比往常晚了一点,天色阴沉,没有一点月光,她辨不清东西南北。这时候,那驴忽然一反常态,凶暴地乱跑起来,驮着她闯入丛深的高梁地,使她迷了路。走了大半夜,来到一座破庙前,那儿只有两个乞丐住在殿廊下。那农家妇进退无路,只好与他们栖息在一起。

第二天,两个乞丐把她送回家。她丈夫是又愧又恨,要把这驴卖到屠宰场去。

夜里,这位农夫梦见有人对他说:“这头驴前世做人时偷了你的钱。你派人追捕他,他奋力逃脱了。你就嘱咐捕役把他妻子捆来,羁留了一个晚上。他今世托生为驴,是他前生偷钱的报应。驮着你媳妇闯入破庙,令你悬望不已,是对你前生拘留他妻子的报应。因果就此了结,你何必又要采取报复手段,结下来世的冤怨呢!”农夫一害怕,忽然惊醒。他痛自忏悔,决心不再报复。那头驴也在当天晚上忽然死去。

53、群牛索命

奴子任玉病革时,守视者夜闻窗外牛吼声,玉骇然而殁。次日,共话其异,其妇泣曰:“是少年尝盗杀数牛,人不知也。”

【译文】

奴仆任玉病危时,守护在他身旁的人半夜里忽然听到窗外有群牛的吼叫声。任玉被这吼声一吓,当即气绝。第二天,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事怪诞。

任玉的媳妇哽咽哭泣着对大家说:“他少年时不学好,曾偷过人家好几头牛,都被他杀掉了。他干这些缺德事,外人怎么能知道呢?”

54、义马助妇

洛阳郭石洲言:其邻县有翁姑受富室二百金,鬻寡媳为妾者。至期,强被以彩衣,掖之登车。妇不肯行,则以红巾反接其手,媒媪拥之坐车上。观者多太息不平。然妇母族无一人,不能先发也。仆夫振辔之顷,妇举声一号,旋风暴作,三马皆惊逸不可止,不趋其家而趋县城。飞渡泥淖,如履康庄,虽仄径危桥,亦不倾覆。至县衙,乃屹然立。其事遂败。用知庶女呼天,雷电下击,非典籍之虚词。

【译文】

洛阳人郭石洲说,他的邻县有一对翁姑,他们接受了富人的二百两银子,竟把守寡的儿媳妇卖给人家去做小老婆。

到了迎娶那天,强迫儿媳妇穿上衣,拉拉扯扯地把她推上车。那媳妇还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就有人用红布巾把她的双手反绑于身后,媒人老婆子一拥而上,把她推上车。见到这个场面的人无不叹息,愤愤不平。可惜她的娘家已经没人,也就无法阻止这种罪恶的勾当。

当马车夫挽起缰绳,即将扬鞭催马,那媳妇在车中悲痛地一声长号。突然,狂风暴起,三匹驾车的马一时皆惊,再也不受控制。马车背离通向富人家的道路,一直朝县城的方向奔去,一路上狂奔急驰,飞渡泥潭如走康庄大道,即使过危桥走险路也一样畅通无阻。到了县衙门口,那马车嘎然而止,三匹马安然地站立不动,那媳妇哭叫喊冤,这桩不法的勾当才告败露。

由此可知,《淮南子》上记载“庶女呼天,雷电下击,景公台陨”的故事,并不是典籍中的虚构之词。

55、厉鬼报复

从舅安公介然曰:厉鬼还冤,见于典记者不一,得于传闻者亦不一。癸未五月,自盐山耿家庵还崔庄,乃亲见之。其人年约五十余,戴草笠,著衫,以一驴驮被,系河干柳树下,倚树而坐。余亦系马小。忽其人蹶然而起,以手作撑拒状,曰:“害汝命,偿汝命耳,何必若是相殴也?”支拄良久,语渐模糊不可辨。忽踊身一跃,已汩没于波浪中矣。同见者十余人,咸合掌诵佛。虽不知所报何冤,然害命偿命,则其人所自道也。

【译文】

堂舅安介然说:厉鬼向仇人索命报冤的事,在许多典籍记载中看了不少,平时听人传说的也不少。然而,我在乾隆癸未(1763)年五月,从盐山县耿家庵返回崔庄时,还亲眼见过这样一件事。有个人大约五十多岁,头戴一顶草帽,身穿麻衫。他把袱被驮在一头毛驴背上,又把驴拴在河边的柳树下,然后他便坐下来倚树歇息。当时我也把马系在另一棵树下稍作休息。

忽然,只见那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双手作出极力支撑抗拒的样子,而且争辩说:“我害你一命偿你一命不就结了,你何必这么恶毒地殴打我!”他支撑抵挡了一阵子,显得精疲力竭,所说的话也渐渐模糊不清。蓦然,他纵身一跳,已经淹没于河水之中了。当时在场同见的有十多人,都合掌念佛。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受的是什么冤报,但“害命偿命”的话却是他亲口说的。

56、造物忌巧

奴子纪昌,本姓魏,用黄犊子故事,从主姓。少喜读书,颇娴文艺,作字亦工楷。最有心计,平生无一事失便宜。晚得奇疾,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周身并痿,不知痛痒。仰置榻上,块然如木石,惟鼻息不绝,知其未死。按时以饮食置口中,尚能咀咽而已。诊之,乃六脉平和,毫无病状,名医亦无所措手。如是数年,乃死。

老僧果成曰:“此病身死而心生,为自古医经所不载,其业报欤!”然此奴亦无大恶,不过务求自利,算无遗策耳。巧者造物之所忌,谅哉!

【译文】

我的奴仆纪昌,他本来姓魏。因借用“黄犊子”故事之意,便从主人改姓为纪。

纪昌幼小的时候就喜欢读书,娴熟于文学艺术,字也写得很工整。此人最有心计,一辈子没有那件事不占便宜。到了晚年,他得了一种怪病,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嘴里说不出,四肢不能动,全身痿缩麻痹,整天躺在床上像个木雕泥塑,只有那鼻子还在呼吸,可以断定他还没有死。每天按时给他喂饭,他还能咀嚼下咽而已。医生为他诊断,却发现他六脉平和,并不觉得有什么病状。所以许多名医都感到很棘手。就这样拖了几年才死去。

据一位名叫果成的老僧说:“这种病属于身死而心活,自古以来,医学典籍上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这大概是他的报应吧?”但纪昌平生并没有什么大罪恶,他不过是务求自己多贪些财利,在算计上从没有落空而已。哪知道一个人过分的机巧却是造物主所忌讳的。这一点,很值得人们引为警诫啊!

57、科名有命

乾隆己卯,余典山西乡试,有二卷皆中式矣。一定四十八名,填草榜时,同考官万泉吕令,误收其卷于衣箱,竟觅不可得。一定五十三名,填草榜时,阴风灭烛者三四,易他卷乃已。揭榜后,拆视弥封,失卷者范学敷,灭烛者李腾蛟也。颇疑二生有阴谴。然庚辰乡试,二生皆中式,范仍四十八名。李于辛丑成进士。乃知科名有命,先一年亦不可得,彼营营者何为耶?即求而得之,亦必其命所应有,虽不求亦得也。

【译文】

乾隆己卯(1759)年,我出任山西乡试主考官。有两份试卷本来都中举。一份确定为第四十八名,但在填草榜时,这一份试卷被同考官万泉人吕令误装入自己的衣箱中,竟到处寻找不着。另一份确定为第五十三名,但在填草榜时,忽然阴风飒飒,把案前的蜡烛吹灭了三四次,换上其他的考卷,阴风就停止了。因此,这两人在这一年的乡试中,都没能榜上题名。

揭榜后拆开试卷上封藏姓名的地方,才知道丢失试卷的考生名叫范学敷,被阴风阻挠填榜的考生名叫李腾蛟。我当时怀疑这两名考生大概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以致阴差鬼使故意阻挠他们的仕途前程。

但到了庚辰(1760)那年恩科乡试,这二位考生又同时中举,范学敷依然是第四十八名举人。而李腾蛟于辛丑(1781)那年考中进士。由此可见,科举功名也是命中早有定数,提前一年都不行。这么说来,那些人毕生为名为利奔走钻营,又有什么用呢?即使名利求得了,也还是自己命中所应有的。命中应该有的,就是不去营求也同样可以得到。

58、怨憎聚会

奴子刘琪,畜一牛一犬。牛见犬辄触,犬见牛辄噬,每斗至血流不止。然牛惟触此犬,见他犬则否;犬亦惟噬此牛,见他牛则否。后系置两处,牛或闻犬声,犬或闻牛声,皆昂首瞑视。后先姚安公官户部,余随至京师,不知二物究竟如何也。

或曰:“禽兽不能言者,皆能记前生。此牛此犬,殆佛经所谓夙冤,今尚相识欤?”余谓夙冤之说,凿然无疑,谓能记前生,则似乎未必。亲串中有姑嫂相恶者,嫂与诸小姑皆睦,惟此小姑则如仇。小姑与诸嫂皆睦,惟此嫂则如仇,是岂能记前生乎?盖怨毒之念,根于性识,一朝相遇,如相反之药,虽枯根朽草,本自无知,其气味自能激斗耳。因果牵缠,无施不报。三生一瞬,可快意于睚眦哉?

【译文】

奴仆刘琪,他养了一头牛和一只狗。那牛一见到这只狗,便用角去抵触。那狗一见到这头牛,便扑过去狂咬。因此经常斗得两败俱伤,流血不止。但这头牛只触这只狗,见到其它的狗却不会去触。而这只狗也只是咬这头牛,见到其它的牛也不会去咬。后来把它们分别拴在两个地方,但只要一听到对方的叫声,它们都会仰起头来怒目瞪视。后来,先父姚安公到户部任职,我便跟随他来到京师,就不知道这两只畜生的后果如何了。

有人说:“禽兽虽然不会说话,但都能记得前生的事。这头牛和这只狗,大概就是佛经中所谓前世结下的冤仇,因此到现在还能互相认识,报怨不休。”

我认为夙冤这种说法可以确信无疑。但若说它们能记得前生的事,则似乎未必。我们家有个亲戚,嫂子和小姑互相憎恨,可这位嫂子与其他小姑子都很和睦,惟独与这位小姑似乎有仇;而这位小姑与其他嫂子相处也不错,只与这位嫂子似乎有仇,这难道可以说她们能记得前生的恩怨吗?

其实,怨毒的念头根植于各人的性识之中,有朝一日相遇,就会像两种药性相反的草药,虽是枯根朽草,本身并无知觉,但因为彼此的气味不相投,就会激起相互的对立和抑制。可见,因果纠缠不清,没有任何造作可以不受果报。三世轮回只在一瞬之间,何必为一点儿小事就吹胡子瞪眼睛呢?

59、残忍受报

东光霍从占言:一富室女,五六岁时,因夜出观剧,为人所掠卖。越五六年,掠卖者事败,供曾以药迷此女。移檄来问,始得归。归时视其肌肤,鞭痕、杖痕、剪痕、锥痕、烙痕、烫痕、爪痕、齿痕,遍体如刻画。其母抱之泣数日,每言及,辄沾襟。先是,女自言主母酷暴无人理,幼时不知所为,战栗待死而已。年渐长,不胜其楚,思自裁,夜梦老人曰:“尔勿短见,再烙两次,鞭一百,业报满矣。”果一日,缚树受鞭,甫及百,而县吏持符到。盖其母御婢极残忍,凡觳觫而侍立者,鲜不带血痕,回眸一视,则左右无人色,故神示报于其女也。然竟不悛改,后疽发于项死。子孙今亦式微。

从占又云:一宦家妇,遇婢女有过,不加鞭棰,但褫下衣,使露体伏地,自云如蒲鞭之示辱也。后患颠痫,每防守稍疏,辄裸而舞蹈云。

【译文】

东光人霍从占说:有个富户人家的女儿,在五六岁的时候,晚间出门看戏,不幸被人拐骗到远处卖了。又过了五六年,拐卖她的人案发败露,供认当年曾用药迷了这个女孩,才将她拐卖。当地官府发公文到女孩家乡询问,她的父母才把她认领回来。

回家之后,她的家人察看她的身上,只见鞭抽的伤痕、杖打的伤痕、剪刀刺的伤痕、锥子扎的伤痕、烙铁烙的伤痕、沸水烫的伤痕、指甲抓的伤痕、牙齿咬的伤痕,真可谓遍体鳞伤,交错如刻画。她母亲心疼如割,抱着她哭了好几天。每当提起她女儿的惨状,她都哭得泪湿衣裳。

这位被拐卖的女孩说,她被卖给这家的女主人,残暴到没有一点人性。那时候她年纪小,面对那个凶神恶煞,不知如何是好,整天战战栗栗地等死而已。后来渐渐长大,更加忍受不了这种虐待的苦楚,就想自杀一死了之。有一天夜里,梦见一位老人对她说:“你不要自寻短见,你只要经受再烙两次,打一百鞭子,你的业报就满了。”果然有一天,她又被绑在树上受鞭挞,刚打满一百,县里官差就手持文书赶到,把她解救了。

原来,这位女孩的母亲对待家里的奴婢也是极其残酷的。奴婢们站在她面前,无不浑身颤抖,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痕。她只要回头一瞥,奴婢们便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所以神灵就显示报应在她自己女儿身上。但她竟然怙恶不悛,不思改悔。后来她脖子上生了恶疮,终于毒发身亡。她的子孙也从此衰败下来。

霍从占又说:有位官宦人家的夫人,每当她的婢女犯了过错,她并不加于鞭挞,而是命她们脱去裤子,裸露着身子躺在地上。她说,这就像汉代的刘宽,吏人有过,但用蒲鞭示辱而已。后来这位官夫人得了癫痫病,看护她的人稍有疏忽,她就脱光自己的衣服跳起舞来。

60、乌鸦示警

余在乌鲁木齐日,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言:曩守红山口卡伦,一日将曙,有乌哑哑对户啼,恶其不吉,引矢射之。然有声,掠乳牛背上过。牛骇而奔,呼数卒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触一人仆。扶视无大伤,惟足跛难行。问其家不远,共舁送归。入室坐未定,闻小儿连呼有贼。同出助捕,则私逃遣犯韩云,方逾垣盗食其瓜,因共执焉。

使乌不对户啼,则萨音绰克图不射。萨音绰克图不射,则牛不惊逸。牛不惊逸,则不触人仆。不触人仆,则数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儿见人盗瓜,其势必不能执缚。乃辗转相引,终使受絷伏诛。此乌之来,岂非有物凭之哉?盖云本剧寇,所劫杀者多矣。尔时虽无所睹,实与刘刚遇鬼因果相同也。

【译文】

我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听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说:过去他曾驻守在红山口的关卡哨所里。有一天,天将蒙蒙亮,便有几只乌鸦对着他的哨所呱呱地乱叫起来。萨音绰克图忌恶这种叫声不吉利,便引弓搭箭向它们射去。那乌鸦哇哇地一声怪叫,从一头乳牛背上飞掠而去。奶牛受惊吓,朝哨所外狂奔。萨音绰克图急忙带几个士兵去追赶。牛跑进一个山坳里,遇见两个正在耕地的农夫,牛将其中一位农夫撞倒。士兵们把他扶起来,伤势不重,只是脚拐了一点,走不了路。听农夫说他家离这儿不远,士兵们就搀扶他回家。进了这位农夫家,还未坐定,就听一个小孩连声呼叫:“有贼!有贼!”众士兵急忙出来追捕,认出是遣送边疆服刑的潜逃犯韩云。韩云潜逃后到处流窜,此时正感饥饿,就跳过墙来偷瓜吃,结果被捕获了。

假如乌鸦不是大清早就对门啼叫,萨音绰克图就不会去射它们。萨音绰克图不射,乳牛就不会被乌鸦怪叫声惊跑。乳牛不惊跑,就不会撞倒农夫。农夫不被牛触伤,则士兵们就不会送他回家。士兵不来到农夫家,只凭一个小孩见人盗瓜,其势必不能捉住韩云。只因辗转相引,才使韩云被捕伏诛。可见此乌鸦之聒噪声,岂不是有鬼神凭借它来示警的呢?那韩云本是一位作恶多端的强盗,他在被遣送边疆之前,曾作过多起劫杀案。当时,我虽然没有看过整个过程,实际上这和刘刚遇鬼的故事一样,可说是因果报应相同啊。

61、牛报夙冤

小奴玉保言:特纳格尔农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无追寻者,询访亦无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亲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径,负女度岭蓦涧,直入乱山。崖陡谷深,堕必糜碎,惟抱牛颈呼号。樵牧者闻声追视,已在万峰之顶,渐灭没于烟霭间。其或饲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矣。皆咎其父贪攘此牛,致罹大害。

余谓此牛与此女,合是夙冤,即驱逐不留,亦必别有以相报也。

【译文】

小奴玉保说:在特纳格尔有一家农户,有一天,忽然有一头牛闯入他家的牛群。这头牛膘肥健壮。但很久时间都没有人来寻找,农家四处询问,也没有人来认领。农户便把它当作自家的牛来饲养。

这家农户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儿,有一天,她偶然骑着这头牛去串亲戚。走到半路上,这头牛忽然不顺着道路走,却驮着那女儿狂奔乱跑,窜岭越涧,进入乱山之中。那山坡两边都是悬崖陡壁,只消稍有闪失,就会堕入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那女儿只有死抱着牛脖子,拚命呼号而已。

那些砍柴的、放牧的闻声都瞪大眼睛追逐叫喊,但见那牛驮着女孩已登上万峰之顶了,渐渐湮没在烟云雾海之中。想来此女不是被虎狼果腹,就得葬身于坑壑,这就不得而知了。

此后,大家都埋怨她父亲不该贪便宜,留下这头健牛,致使女儿遭此祸害。我认为这头牛与这位女孩可能是上辈子有冤仇,即使当时把它驱逐,以后也必定会以其它方式来寻仇报复的。

62、杀牛罪重

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数。后古叟目双瞽。古妪临殁时,肌肤溃烈,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余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睹其事。

杀业至重。牛有功于稼穑,杀之业尤重。《冥祥记》载晋庾绍之事,已有“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之语,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志》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阳杂俎》亦载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实不传染,小说固非尽无据也。

【译文】

我们家乡有个姓古的人,以杀牛为职业。被他杀掉的牛不计其数。后来,古某年纪大了,落得个双目失明。他的老伴临死之前全身肌肤溃烂,痛苦万状。她说:“阴司正按照丈夫宰牛的法子来屠宰我。”这样痛苦呼号了一个多月才死去。我侍姬的母亲沈老太太亲眼见到这古氏夫妇晚年的报应。

杀生的罪业本来就很重,而牛在耕种劳作上,对人类有很大功劳。所以杀牛的罪业就更加深重了。《冥祥记》中述晋代庾绍之死后现形,对中表昆弟宗协言“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这是劝戒不杀牛最早的记载。《宣室志》记载夜叉与人杂居会传染瘟疫,但夜叉却回避那些不吃牛肉的人。《酉阳杂俎》也有类似的记载。如今凡不吃牛肉的人,若遇有瘟疫流行,真的不会被传染。可见杂记小说中的记载,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63、多藏厚亡

刘香畹言:一孝廉颇善储蓄,而性啬。其妹家至贫,时逼除夕,炊烟不举。冒风雪徒步数十里,乞贷三五金,期明春以其夫馆谷偿。坚以穷辞。其母涕泣助请,辞如故。母脱簪珥付之去,孝廉如弗闻也。

是夕,有盗穴壁入,罄所有去。迫于公论,弗敢告官捕。越半载,盗在他县败,供曾窃孝廉家,其物犹存十之七。移牒来问,又迫于公论,弗敢认。其妇惜财不能忍,阴遣子往认焉。孝廉内愧,避弗见客者半载。

夫母子天性,兄妹至情,以啬之故,漠如陌路,此真闻之扼腕矣。乃盗遽乘之,使人一快。失之弗敢言,得而弗敢取,又使人再快。至于椎心茹痛,自匿其瑕,复败于其妇,瑕终莫匿,更使人不胜其快。颠倒播弄,如是之巧,谓非若或使之哉?然能愧不见客,吾犹取其足为善。充此一愧,虽以孝友闻可也。

【译文】

刘香畹说:有一位举人家里积存了很多钱财,但他生性啬吝。他有个已出嫁的妹妹,家境十分贫穷。当时逼近除夕,家里粮食短缺,眼见得炊烟不举。她冒着风雪,步行几十里来到娘家,想向哥哥借上三五两银子,以求糊口过年。并答应等明年春天她丈夫教书钱一拿来,便立刻归还。这位啬吝鬼哥哥却坚以家境窘迫来推辞。他的老母亲也流着泪替他妹妹求情,他仍是铁定心肝不借。那老人家无奈,只好取下头上的簪钗耳环,交给女儿拿去典当权且度日。那举人目睹此事,仍无动于衷,像没看见似的。

不料就在这天夜里,有盗贼破墙而入,把那举人所有积蓄的钱财全部掠走。那举人白天还声言自己窘迫,如今丢了巨款,却惧怕引起公众舆论谴责,竟然不敢去报案。过了半年多,那盗贼在其他县犯案,被捕入狱,在审讯中,供出曾盗过某举人的巨款。官府追回所盗的财物尚存有十分之七,便发出公文于本县招失主去认领。这位举人又迫于公众舆论的压力,仍不敢去认领。他的妻子心疼这些财物,就打发他儿子去认领,才算了结此案。那举人内心愧疚,有半年时间都不敢露面出来见人。

母亲对儿女的爱是天性,兄妹至亲,情同手足。只因贪吝钱财,闹得兄妹之间冷漠如陌路人。听了这个故事,真叫人扼腕慨叹!

那盗贼趁此时掠了举人的钱财,真令人拍手称快。丢了钱不敢去报官,找到了不敢去认领,又是使人爽心称快。至于他忍着锥心之痛,企图遮掩自己的丑行,又被妻子的举动破坏了,丑陋的嘴脸终于暴露无遗,这就更使人不胜其快了。这件事情颠来倒去地受摆布,竟是如此的巧妙,能说不是冥冥中自有造物在指使的呢?

然而这位举人能因惭愧而不敢见客,我认为他完全可以重新做个好人。只要把这一念惭愧升华为宽厚仁爱,他日就是以孝友称他也还是可以办得到的。

64、鬼索欠债

恒王府长史东鄂洛,谪居玛纳斯,乌鲁木齐之支属也。一日,诣乌鲁木齐,因避暑夜行,息马树下。遇一人半跪问起居,云是戍卒刘青,与语良久,上马欲行。青曰:“有琐事,乞公寄一语,印房官奴喜儿,欠青钱三百。青今贫甚,宜见还也。”

次日,见喜儿,告以青语。喜儿骇汗如雨,面色如死灰。怪诘其故,始知青久病死。初死时,陈竹山闵其勤谨,以三百钱付喜儿,市酒脯楮钱奠之。喜儿以青无亲属,遂尽乾没。事无知者,不虞鬼之见索也。

竹山素不信因果,至是悚然曰:“此事不诬,此语当非依托也。吾以为人生作恶,特畏人知;人不及知之处,即可为所欲为耳。今乃知无鬼之论,竟不足恃,然则负隐慝者,其可虑也夫!”

【译文】

恒王府长史东鄂洛,被贬谪到玛纳斯。这个地方归属乌鲁木齐管辖。有一天,东鄂洛从玛纳斯去乌鲁木齐。为了避开酷暑的炎热,他便选定在夜间赶路。半路上,他下马在大树旁稍事休息。这时有个人走来,半跪着向他问好。自称是陈竹山属下的戍卒刘青。因与他谈了好一会儿话。当东鄂洛上马欲行的时候,刘青说:“我有一件小事麻烦你,求你给乌鲁木齐印房官的奴仆喜儿带个信,他欠我三百文钱,你就说我现在处境十分贫寒,让他把钱还给我。”

第二天,东鄂洛在乌鲁木齐印房官处见到了喜儿,把刘青的话转告于他。喜儿听了吓得汗下如雨,面如死灰。东鄂洛很奇怪,便追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喜儿告诉说:“刘青早已病死了。”

原来刘青病死之后,陈竹山念惜他生前办事勤劳谨慎,特赏下三百文钱,交给喜儿,让他去市面上置办些牲礼纸钱祭奠刘青。喜儿知道刘青并无亲属,不会有人陪他来祭奠,所以就把这笔钱侵吞了。原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没想到鬼会亲自出面来讨债。

陈竹山一向不信因果。当他得知这件事后,不禁悚然地说:“这件事确实不假。刘青捎来的话,决不是旁人可以捏造出来的。我原以为世人做恶事,最怕的是被人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今天我才明白,有人抱定世间无鬼的这种论调,实在是靠不住了。然则,那些暗中做了亏心事的人,我真的要替他们捏一把汗了。”

65、冥敬无私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至殿前,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使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

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哂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促命即送转轮王。

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暧,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在尔室”,其信然乎。

【译文】

北村郑苏仙,有一天梦见自己来到阴曹地府,刚好碰见阎罗王正在那里审理案犯。当他看到邻村的一位老婆子被带到堂前时,阎罗王立刻改变了那威严可畏的面容,站起身来向老婆子拱手作礼,请她上座,并命人献上茶来。最后又命手下判官说:“速送这位老人家到好的地方去投生。”郑苏仙小声请教身旁的冥官道:“这位农家老妇生前有什么功德,阎罗王竟如此礼待她?”冥官说:“若论她的功德,就是这位老太太一生不存损人利己之心。这利己之心,即使是有声望的达官贵人也在所难免。人若存有利己之心,就必然会损害他人。于是许多机巧奸诈应运而生,许多罪恶冤仇随之而造。甚至遗臭万年、流毒四海,也都是因为这一念利己之心所造成的祸害。而这位老太太一辈子能努力克制利己的私心,从来不做损人的事。单凭这一点,就是那些整天读圣贤书谈论道学的儒生与她对比,也是多有愧色。因此,这就难怪阎王爷对她礼遇有加了。”郑苏仙一向是个有心计的人。听了冥官这番话,不觉有所警醒,也就不再深问了。

郑苏仙还说,在这位老婆子没来到之前,有一位身穿官服的人,气概昂扬地走上殿来。此人对阎王说:“我做官以来,所到之处只喝一杯清茶,没有任何沾染。今在鬼神面前,我可以说是毫无愧色了!”阎王爷对他这套话只付之一笑,说道:“朝廷设置官员,本是为了治理地方,安抚百姓。就连那些管理交通驿站和掌管水闸的小官,也都有兴利除弊的职责。如果认为不贪财纳贿,不吃喝玩乐就是好官,那么,在官府大堂上设置一具木偶,它是连一杯清水也不喝的,岂不比你老兄强多了。”那官员又分辩说:“我虽没有功劳,但也没有什么罪过呀!”阎王说:“你一辈子处处力求保全自己。像某狱某狱,你为了避免嫌疑,而不敢仗义执言,为民伸冤,这不是有负于百姓吗?又如某事某事,你害怕烦劳繁重,便不肯去办理,这不是有负于国家吗?在三年一次的考绩中,试问你的政绩在哪里?要知道,身为朝廷官员,无功便是过啊!”那官员当即现出羞愧的面容,显得局促不安。刚才那傲慢的气势顿时大减。阎王见他这副表情,笑着说:“这也难怪你这么高傲。平心而论,你还算得上是位三四等的好官。甭担心,下辈子还会有官给你做!”随即命手下鬼卒将他送去转世托生。

从这两个故事看来,可知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哪怕是很微小暧昧之情,鬼神都能窥见得很清楚。即使是正人君子,稍起一念私心,也不免要受谴责。就像《诗经》上说的:“鬼神随时都在你身边。”这话的确可信!

66、讼师蒙羞

有善讼者,一日为人书讼牒,将罗织多人。端绪缴绕,猝不得分明。欲静坐构思,乃戒毋通客,并妻亦避居别室。妻先与邻子目成,家无隙所,窥伺岁余,无由一近也,至是乃得间焉。后每构思,妻辄嘈杂以乱之,必叱使避出,袭为例。邻子乘间而来,亦袭为例,终其身不败。

殁后岁余,妻以私孕为怨家所讦。官鞫外遇之由,乃具吐实。官拊几喟然曰:“此生刀笔巧矣,乌知造物更巧乎!”

【译文】

有个人善于包揽词讼。有一天,他为别人撰写讼状,打算给许多人罗织罪名。但由于案情复杂条理繁多,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便想一个人安安静静他坐在房中构思。于是吩咐家人谢绝宾客,就连他的妻子,也让她回避到别的屋子里去。

他的妻子与邻居一位男子互相眉来眼去,钟情已久,只恨家里无隙可乘,窥伺已有一年多,都没有机会接近。这回他们不失良机,终于落得个如愿以偿。

后来,每当他需要静坐构思的时候,他妻子就成心嘈杂吵嚷来干扰他,他就呵斥妻子回避,妻子和邻居的男人就得到了幽会的机会。日久天长,便形成惯例,这位善于包揽诉讼的人一直到死都没有发现她妻子的奸情。

他死后一年多,他的遗孀因为怀孕被仇家告发到官府。县官审讯她外遇的因由,她才详细地吐出实情。县官拍案叫绝,长叹说:“此人玩弄刀笔真够巧了,哪知造物主的安排比他更巧呢!”

67、积德之报

献县捕役樊长,与其侣捕一剧盗。盗跳免,絷其妇于官店(捕役拷盗之所,谓之官店,实其私居也。)。其侣拥之调谑,妇畏棰楚,噤不敢动,惟俯首饮泣。已缓结矣,长突见之,怒曰:“谁无妇女?谁能保妇女不遭患难落人手?汝敢如是,吾此刻即鸣官。”其侣慑而止。时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刻也。

长女嫁为农家妇,是夜为盗所劫。已褫衣反缚,垂欲受污,亦为一盗呵而止。实在子刻,中间仅仅隔一亥刻耳。次日,长闻报,仰面视天,舌挢不能下也。

【译文】

献县衙门有位捕役名叫樊长。有一次,樊长和他的同伴去追捕一名强盗,那强盗跳墙潜逃,他们就把这强盗的妻子拘押到官店里作为人质。他的同伴趁樊长不在时搂着那女人调戏。那女人害怕挨打,不敢反抗也不敢吭声,只是低头哭泣。她的衣带已被解开了,这时候樊长恰好走来,见到这情形,立刻对同伴怒吼道:“谁家没有女人,谁能担保自家的女人不遭患难而落入他人之手。你敢强行无礼,我马上就告官去!”他的同伴怕事态闹大,才悻悻地住手。这件事发生在雍正四年(1726)七月十七日戌时(晚上七点至九点之间)。

樊长的大女儿嫁给一户农民为妻。也在这同一天夜里,家中遭强盗抢劫。樊长的女儿被强盗剥光了衣服,反绑着双手,眼看就要被奸污了,幸亏被另一个强盗呵斥制止,才得免遭强暴。当时正是子时(晚上十二点左右)。

这两个事件发生在同一天晚上,中间只隔了一个时辰。第二天,樊长听到女儿幸免遭难的消息,不禁抬头仰望苍天,怔怔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8、同行相忌

内阁学士永公,讳宁,婴疾,颇委顿。延医诊视,未遽愈。改延一医,索前医所用药帖,弗得。公以为小婢误置他处,责使搜索,云不得且笞汝。方倚枕憩息,恍惚有人跪灯下曰:“公勿笞婢,此药帖小人所藏。小人即公为臬司时,平反得生之囚也。”问:“藏药帖何意?”曰:“医家同类皆相忌,务改前医之方,以见所长。公所服药不误,特初试一剂,力尚未至耳。使后医见方,必相反以立异,则公殆矣。所以小人阴窃之。”公方昏闷,亦未思及其为鬼。稍顷始悟,悚然汗下。乃称前方已失,不复记忆,请后医别疏方。视所用药,则仍前医方也。因连进数剂,病霍然如失。公镇乌鲁木齐日,亲为余言之。曰:“此鬼可谓谙悉世情矣。”

【译文】

内阁学士永宁先生得了一场大病,身体疲乏,精神憔悴。请医生诊治,当时未见好转。便另请一位医生诊治。这位医生向他索要以前服过的药方以备参详,他没有找到,以为是小丫环们误置在什么地方。就命丫环们寻找,说是找不到的话,就要给她们一顿痛打。永宁心里又气又急,就躺下来倚枕闭目养神。恍惚之中,似乎看见有人跪在案前灯下,对他说:“请大人不要鞭打丫环。那张旧药方是小的给藏起来的。小的便是你任臬司时,替我平反昭雪得以生还的那个死囚啊。”永宁就问他藏药方有什么用意?那人说:“通常医家同行相忌。他拿到旧药方,必定要更改前一位医生的方子,以显示自己的医术高明。而你所服的药并没有错,只是你才服一剂,药力不得持续发挥,所以不能即时见效。假如这位医生见到旧药方,必用相反的药以立异,这么一来,药不对症,大人的性命可就危险了。所以小的才把旧药方暗暗收藏起来。”永宁当时昏昏沉沉,并没有意识到跪在他面前的是个鬼。过了会儿,才忽然有所醒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于是,他就称说以前那张药方已丢失了,而且用的是些什么药也记不清了,请这后一位医生另开新方。待这位医生开了药方,他拿过来一看,方子上所用的药,竟与前一位医生开的处方完全相同。于是连服数剂,他的病很快就好了。

永宁先生镇守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曾亲口对我说起他治病的这段经过。并说:“这个鬼真可说是深悉世故人情啊!”

69、害人害己

先师汪文端公言:有欲谋害异党者,苦无善计。有黠者密侦知之,阴裹药以献。曰:“此药入腹即死。然死时情状,与病卒无异。虽蒸骨检之,亦与病卒无异也。”其人大喜,留之饮。归则以是夕卒矣。盖先以其药饵之,为灭口计矣。公因太息曰:“献药者杀人以媚人,而先自杀也。用其药者,先杀人以灭口,而口终不可灭也。纷纷机械何为乎?”

张樊川前辈时在座,因言有好娈童者,悦一宦家子。度无可得理,阴属所爱姬托媒妪招之,约会于别墅,将执而胁污焉。届期,闻已至,疾往掩捕。突失足堕荷塘板桥下,几于灭顶。喧呼掖出,则宦家子已遁,姬已鬓乱钗横矣。盖是子美秀甚,姬亦悦之故也。后无故开放此姬,婢妪乃稍泄其事。阴谋者鬼神所忌,殆不虚矣。

【译文】

先师汪文端先生说:有个人想谋害他的对头,又苦于没有好计策。有个狡猾而诡谲的人察言观色,看出了他这份心思,就暗暗拿了一包毒药献给他,并对他说这种药入腹即死,而且死时的情状,与病死的人没有两样,就是采取蒸骨验尸的方法,也与病死的人没有区别。那人听了非常高兴,把药收下,并设酒席款待这位献药的人。献药的人回家之后,当天夜里就死了。原来这是预谋的人先用他所献的毒药让他吞食,借以杀人灭口。

汪先生因叹息说:“献药的人,想提供杀人的方法取媚于人,结果自己先被杀了。而那个用毒药的人,先杀人以灭口,但他的阴谋终究还是暴露了。世上的人纷纷扰扰,耍聪明、使诡计,究竟能有什么用呢?”

前辈张樊川先生当时也在坐,就接着说了另一个故事。有个人喜欢玩弄少年,他看上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少年,苦于没有得手的机会。就暗中与他心爱的小老婆商量,托一位媒婆把那少年勾引出来,教他到一处别墅中约会,然后借机抓住他,加以迫胁,进而玷污之。到了约定的时间,那人打听到那位少年已经到了别墅,他急忙起身,飞跑着要去捉拿,当他经过一座板桥时,突然失足掉落板桥下的荷塘里,差点丢了性命。他拚命挣扎呼救,等到众人把他救起来后,那宦家少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只见他的小老婆此时却是衣衫不整,鬓乱钗横了。原来那少年果然生得英俊秀美,他的小老婆一见到这少年,早已是情不自禁了。

后来这位吃了哑巴亏的老公,借故把他的小老婆连同她使用的婢媪逐出家门。当那位婢媪离开主人之后,才稍稍把主人的这一段丑闻泄露出来。

所以说,使用阴谋诡计以害人,最为鬼神所忌讳,大概没有错吧。

70、知恩报恩

育婴堂、养济院,是处有之。惟沧州别有一院养瞽者,而不隶于官。瞽者刘君瑞曰:“昔有选人陈某,过沧州,资斧匮竭,无可告贷,进退无路,将自投于河。有瞽者悯之,倾囊以助其行。选人入京,竟得官,荐至州牧,念念不能忘瞽者。自赍数百金,将申漂母之报。而遍觅瞽者不可得,并其姓名无知者。乃捐金建是院,以收养瞽者。此瞽者与此选人,均可谓古之人矣。”

君瑞又言:“众瞽者留室一楹,旦夕炷香拜陈公。”余谓陈公之侧,瞽者亦宜设一坐。君瑞嗫嚅曰:“瞽者安可与官坐?”余曰:“如以其官而祀之,则瞽者自不可坐。如以其义而祀之,则瞽者之义与官等,何不可坐耶?”

此事在康熙中,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丙子间,尚能举居是院者为某某。今已三十余年,不知其存与废矣。

【译文】

像育婴堂、养济院这一类的慈善机构,差不多处处都有。而沧州却有个专门收养盲人的地方,名字叫“养瞽院”。他和别的慈善机构不一样,是不属于官府主办的。

盲人刘君瑞说,以前有位候补官员陈某,当他路过沧州时,身边所带的路费已经用尽了。他在此地举目无亲,更是无从借贷,思来想去,进退无路,竟想投河一死。这时候,有个盲人怜悯他,倾囊资助这位候补官员。陈某因之得以进京,并得到官职,后来被举荐为一州之长。

陈某居官之后,总不能忘怀那位资助过他的盲人,便亲自带了几百两文银,想效法当年韩信报答漂母之举。但他四处寻访,始终没有找到这位盲人,就连盲人的姓氏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于是,他就把这笔资金捐献出来,在沧州修建了这座“养瞽院”,专门收养孤苦无依的盲人。

那位慷慨仗义的盲人,以及这位受恩必报的陈某,都可以称得上具有古道热肠的人。刘君瑞又说,众盲人在“养瞽院”里留出一间房子,作为早晚烧香礼拜陈公灵位的地方。我说:“在陈公的牌位旁,那位盲人也应该设一个牌位。”刘君瑞听了很不安,吱吱唔唔地说:“一个盲人怎敢与州官平起平坐?”我说:“如果按照官衔来祭祀,盲人当然没有资格居位于此。但如果是以‘义’来祭祀,则盲人乐于助人的侠义襟怀和陈某的报恩义举相等,设牌位在那里又有何不可呢?”

这件事发生在康熙年间,而刘君瑞讲给我听时,已是在乾隆乙亥(1755)、丙子(1756)年之间了。当时刘君瑞还能说出“养瞽院”中许多盲人的名字。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那“养瞽院”也不知存留兴废了。

71、好胜致败

飞车刘八,从孙树珊之御者也。其御车极鞭策之威,尽驰驱之力。遇同行者,必蓦越其前而后已,故得此名。马之强弱所不问,马之饥饱所不问,马之生死亦所不问也。历数主,杀马颇多。一日,御树珊往群从家,以空车返。中路马逸,为轮所轧,仆辙中。其伤颇轻,竟昏瞀不知人,舁归则气已绝矣。好胜者必自及,不仁者亦必自及。东野稷以善御名一国,而极马之力,终以败驾,况此役夫哉?自陨其生,非不幸也。

【译文】

有个叫“飞车刘八”的人,他是我堂孙纪树珊的车夫。他驾起车来,使尽了车把式鞭杆子的威风,用尽了策马驰驱奔跑的力气。路上遇到别人的马车,他都要极力地超越过去才觉得过瘾,因此得了个“飞车刘八”的绰号。至于那马的体质强弱他不管,马的饲养饥饱他不管,以及如此苦使后,马的生死如何,他也全然置之不问。因此,他经历了若干家主人,被他驭死的马也不在少数。

有一天,飞车刘八驾车送纪树珊到伯兄弟家去,自己空车返回。走到半路时,那马忽然奔跑起来,他一时措手不及,摔下车来,被车轮所轧,倒在马路中。从外表上看,他只是受了点轻伤,但他竟昏迷不省人事。等人们将他抬回家时,已经气绝身亡了。

争强好胜的人,最终必然害了自己。不仁不义的人,也必然自食恶果。春秋时代东野稷以善于驾车驰名全国,但他用尽了马的力气,终于在为卫庄公表演驾车时一败涂地。何况刘八只是个驾车的仆夫!他这是自己在毁灭自己的生命,不能说是出于不幸啊!

72、卜命自误

京师西四牌楼,有卜者日设肆于衢。雍正庚戌闰六月,忽自卜十八日横死。相距一两日耳,自揣无死法,而爻象甚明。乃于是日键户不出,观何由横死。不虑忽地震,屋圮压焉。使不自卜,是日必设肆通衢中,乌由覆压?是亦数不可逃,使转以先知误也。

【译文】

北京西四牌楼附近有个算卦的人,他天天在街道旁摆摊为人算命。雍正庚戌(1730)年闰六月的一天,他趁着空暇,忽发奇想,为自己卜了一卦,居然算出自己在本月十八日将死于非命。离死期只有一两天了,他琢磨不透自己无缘无故怎么会死,但卦象上却显示得很分明。于是,他在十八日这一天便关门闭户躲在家里,看看自己到底会是怎么个横死法?没想到那天忽然发生了地震,房屋倒塌,也就把他活埋在废墟里了。

假如他不为自己占卜,这一天照常到大街上去摆摊算卦,怎么会被房屋压死?这也只能说是他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以致于自己转被先知的卦象误了。

73、冤魂索命

乌鲁木齐遣犯刘刚,骁健绝伦,不耐耕作,伺隙潜逃。至根克忒,将出境矣,夜遇一叟,曰:“汝逋亡者耶?前有卡伦(卡伦者,戍守了望之地也),恐不得过。不如暂匿我屋中,俟黎明耕者毕出,可杂其中以脱也。”刚从之,比稍辨色,觉恍如梦醒,身坐老树腹中。再视叟,亦非昨貌。谛视之,乃夙所手刃弃尸深涧者也。错愕欲起,逻骑已至,乃弭首就擒。

军屯法:遣犯私逃,二十日自归者,尚可贷死。刚就擒在二十日将曙,介在两歧,屯官欲迁就活之。刚自述所见,知必不免,愿早伏法。乃送辕行刑。

杀人于七八年前,久无觉者,而游魂为厉,终索命于二万里外,其可畏也哉!

【译文】

有个名叫刘刚的罪犯被遣送到乌鲁木齐服苦役。这刘刚骁健无比,但他却无法忍受每天耕种田地的劳苦。后来,终于被他侦候到一个机会潜逃了,一直跑到根克忒,眼看就要越过国境了。

这天夜里,他遇上一位老翁,老翁对他说:“看你这样子,大概是逃亡的吧?前面有边防哨所,恐怕你是逃不过去的。不如暂时藏匿在我屋里,等黎明时当地人出外耕种,你可以混杂其间,再乘机溜出关去。”刘刚听从他的建议,就住进他的屋里。等到东方泛白,他才恍惚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半躺半坐在一棵空心的老树洞中。再看那老翁,也不是昨天夜里见到的那面貌。仔细一瞧,却记起原来是以前被他亲手杀死、并弃尸于深涧的人。他惊恐诧异,刚要起身逃走,边防巡逻的骑兵已赶到,他只得俯首就擒。

依照军屯的法律:凡是私逃的罪犯,在二十天之内自动回来归案的,还可以免于一死。刘刚就擒的日子是第二十天的拂晓,正介在免死与处死两者之间,军屯官想迁就让他活命。刘刚却向屯官叙述他被捕前的遭遇,自知冤鬼索命难免一死,表示愿意早日伏法。于是就将他送至辕门外行刑。

刘刚杀人于七、八年前,很久以来没有人知道此事,但是游荡的鬼魂依然积怨为厉,追到二万里外来索命,想起来真令人不寒而啊!

74、天佑忠厚

崔崇,汾阳人,以卖丝为业。往来于上谷、云中有年矣。一岁,折阅十余金,其曹偶有怨言。崇恚愤,以刃自剖其腹,肠出数寸,气垂绝。主人及其未死,急呼里胥与其妻至。问:“有冤耶?”曰:“吾拙于贸易,致亏主人资。我实自愧,故不欲生,与主人无预也。其速移我返,毋以命案为人累。”主人感之,赠数十金为棺殓费,奄奄待尽而已。有医缝其肠,纳入腹中,敷药结痂,竟以渐愈。惟遗矢从刀伤处出,谷道闭矣。后贫甚,至鬻其妻。旧共卖丝者怜之,各赠以丝,俾拈线自给。渐以小康,复娶妻生子。至乾隆癸巳、甲午间,年七十乃终。其乡人刘炳为作传,曹受之侍御录以示余,因撮记其大略。

夫贩鬻丧资,常事也。以十余金而自戕,崇可谓轻生矣。然其本志,则以本无毫发私,而其迹有似于乾没,心不能白,以死自明,其平生之自好可知矣。濒死之顷,对众告明里胥,使官府无可疑,切嘱其妻,使眷属无可讼。用心不尤忠厚欤?当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异而非异也。

【译文】

山西汾阳有个叫崔崇的人,以贩卖蚕丝为业。多年来,经常往来于河北中部、北部及内蒙古地区。有一年,他在经营中亏损了十几两银子,他的合伙中就偶尔有人流露出怨言。

崔崇对此万分委曲,便用利刀剖腹,致使肠子流出来几寸长,眼看就要断气了。他的股东主人趁他未死急忙把当地的官员和他的妻子找来,焦急地问他:“崔崇呀,你有什么冤仇,就当着众人的面快说吧!”

崔崇说:“我这人太笨了,不会做买卖,以致亏损了主人的资本。我为此着实感到愧疚,所以也就不想活了。我寻死,和旁人毫无关系。请快把我运回老家,别因为命案连累别人。”

股东主人听了崔崇这番话非常感动,便捐赠数十两银子,作为他的丧葬费和安家费。崔崇只是气息奄奄,一气尚留而已。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位江湖医生来。他把崔崇的肠子收进肚里,摆摆位置,然后缝合了伤口,敷上药。过了些日子,伤处便结痂愈合,竟神奇地活了下来。在没好利落之前,只因刀伤过重,有时粪便从伤口溢出,这说明肠内排泄道有些堵塞。

崔崇虽说活了下来,他以后的生活更加贫困凄惨。万般无奈,只得把妻子改嫁出去。后来,当年和他一起贩卖蚕丝的人可怜他,纷纷把蚕丝赠送给他,使他能靠拈线自给自足。生活渐渐地富裕起来,他才又娶妻生子。到了乾隆癸己至甲午(1773~1774)年间,他因病去世,终年七十岁。他的乡亲刘炳为他作传。官署中有人转呈侍御使,侍御使抄下来拿给我看,我便撮录其要,写了这段故事。

要说做买卖亏本,这是常有的事。为了十几两银子就自杀,崔崇未免太轻生了。但从他本身的操行上来说,他在做买卖中本来没有存丝毫的私心,可是人们的流言蜚语,却造成了他似有贪污侵吞的迹象。他心里受了委屈,却无法自白,只有用一死来明志。可见他平生是一位很珍惜爱护自己人格的人。他在濒临死亡的时刻,还能当众告明地方官,使官府没什么可怀疑,又切切嘱咐他的妻子,使家属在他死后不去打官司,他的用心就愈加显得忠厚。他当死而又没死,这应该说是有天道在维护吧。这故事听起来奇异,仔细琢磨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75、以毒攻毒

有纳其奴女为媵者,奴弗愿,然无如何也。其人故隶旗籍,亦自有主。媵后生一女,年十四五,主闻其姝丽,亦纳为媵,心弗愿,亦无如何也。喟然曰:“不生此女,无此事。”其妻曰:“不纳某女,自不生此女矣。”乃爽然自失。

又亲串中有一女,日构其嫂,使受谯责不聊生。及出嫁,亦为小姑所构,日受谯责如其嫂。归而对嫂挥涕曰:“今乃知妇难为也。”天道好还,岂不信哉!

又一友好倾轧,往来播弄,能使胶漆成冰炭。一夜酒渴,饮冷茶。中先堕一蝎,陡螫其舌,溃为疮。虽不致命,然舌短而拗戾,语言不复便捷矣。此亦若或使之,非偶然也。

【译文】

有个主人强纳奴仆的女儿为妾,这位奴仆不愿意,但迫于他的势力,竟无可奈何。可是此人本身又隶属八旗,也另有主人。后来,被强纳为妾的女人生了一个女儿,长到十四五岁,此人的主人听说他女儿生得特别美丽,也要纳她为妾,此人心有不愿,但迫于主人的势力,也无可奈何。事后,此人喟然长叹说:“如果没有生下这个女儿,也就没有这桩恼恨的事。”他妻子说:“你要是不强娶奴仆的女儿为妾,自然也就不会生下这个女儿了。”此人听了这话,才认识到自己以前的做法是错的。

我的亲戚家有个女儿,没出嫁之前,经常诬陷她嫂子,使她嫂子挨责骂,痛不欲生。等她自己出嫁之后,也经常遭小姑诬陷,天天挨责骂,如同她嫂子一样痛不欲生。她回娘家时,流着眼泪对嫂子说:“现在我才知道做人媳妇的难处啊。”这叫做天道有还,怎能不信呢!

又有一朋友好播弄是非,挑拨离间,任你多么真挚的好朋友,多么亲密的夫妻,只要经他一挑拨,立刻反目成仇,如同冰炭,不能相容。有一天晚上,他酒后口渴,去喝一杯凉茶,没想到有只蝎子先掉进茶杯里。当他正要喝茶时,蝎子突然螫了他的舌头。毒发溃烂成疮,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但舌头残短,口齿不清,不易再去搬弄是非了。有人说,这是鬼神在暗中指使,绝非偶然。

76、弄巧成拙

先师陈文勤公言:有一同乡,不欲著其名,平生亦无大过恶,惟事事欲利归于已,害归于人,是其本志耳。一岁,北上公车,与数友投逆旅。雨暴作,屋尽漏。初觉漏时,惟北壁数尺无渍痕。此人忽称感寒,就是榻蒙被取汗。众知其诈病,而无词以移之也。雨弥甚,众坐屋内如露宿,而此人独酣卧。俄北壁颓圮,众未睡,皆急奔出,此人正压其下,额破血流,一足一臂并折伤,竟舁而归。此足为有机心者戒矣。

因忆奴子于禄,性至狡。从余往乌鲁木齐,一日早发,阴云四合,度天欲雨,乃尽置其衣装于车箱,以余衣装覆其上。行十余里,天竟放晴,而车陷于淖,水从下入,反尽濡焉。其事亦与此类,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

【译文】

先师陈文勤公说:他有一位同乡,在这里不便说出他的名字。他平生也没有什么大的过恶,只是事事总要把利益归自己,把害处推给他人,这是他一向以来做人的原则。有一年,他北上进京参加会试,和几位朋友一起投店住宿。那一天,忽然暴雨骤作,房中到处漏雨。当开始漏雨的时候,发现只有靠北墙下有几尺地方没有水痕。这位同乡忽然声称他着凉感冒,就抢先到那不漏雨的床上蒙头大睡,说是发发汗。众人知道他是装病,但也没有理由让他移开。雨越下越大,众朋友坐在屋里如同露宿,而这位同乡却独自躺在那里鼾然大睡。不一会儿,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北墙倒塌。众朋友因漏雨未睡而及时逃脱,这位同乡却被压在砖瓦土石之下。虽说没有丢了命,可也弄得头破血流,一条腿和一只胳膊都被砸成骨折。只好派人把他抬回家去,应试也耽误了。这件事足以让那些存有机心狡诈的人引以为戒。

由此也使我想起我的一位奴仆于禄。他十分诡诈奸滑。他跟随我从军乌鲁木齐时,有一天,大清早就出发了,当时天色昏沉,阴云四合,估计会下雨。于禄便把自己的衣服行李放在车箱的下面,而把我的衣服行李覆盖其上。走出十几里,天气忽然放晴,而车轮却陷入泥坑中。泥水从下面浸入车箱,反而把他的衣服全都渍湿了。这件事也和上面那件事很类似。可见耍弄机巧,往往是造物主所忌讳的。

77、凶残之报

临清李名儒言:其乡屠者买一牛,牛知为屠也,缒不肯前,鞭之则横逸。气力殆竭,始强曳以行。牛过一钱肆,忽向门屈两膝跪,泪涔涔下。钱肆悯之,问知价八千,如数乞赎。屠者恨其狞,坚不肯卖,加以子钱,亦不许,曰:“此牛可恶,必刃而甘心,虽万贯不易也。”牛闻是言,蹶然自起,随之去。屠者煮其肉于釜,然后就寝。五更,自起开釜,妻子怪不回,疑而趋视,则已自投釜中,腰以上与牛俱糜矣。夫凡属含生,无不畏死。不以其畏而悯恻,反以其畏而恚愤,牛之怨毒,加寻常数等矣。厉气所凭,报不旋踵,宜哉!

先叔仪南公,尝见屠者许学牵一牛。牛见先叔,跪不起。先叔赎之,以与佃户张存。存豢之数年,其驾耒服辕,力作较他牛为倍。然则恩怨之间,物犹如此矣,可不深长思哉!

【译文】

临清李名儒说:他家乡有个屠户买了一头牛。那牛知道将要被宰杀,怎么拉它也不肯往前走。鞭打它,它就横冲直闯。等它闹得精疲力竭,才勉强被硬拽着往前走。那牛走到一家钱庄前,忽前双膝一屈,对着钱庄的大门跪下,眼泪涔涔而下。钱庄老板觉得很可怜,问明牛价八千钱,便与屠户商议,愿以原价赎买此牛。屠户恨这牛倔犟,坚决不肯卖。钱庄老板又在八千之外加些零头钱,屠户还是不答应,而且说:“这牛太可恶,定要杀了它才甘心,你就是出一万贯我也不卖。”那牛听了这话,猛地站了起来,坚毅地跟随屠户走回去。就在当天,屠户把牛杀了,把肉放在大锅里煮,然后回房睡觉。到了五更,他起身去看牛肉煮得怎么样,却很久没有回来。屠户老婆觉得奇怪,便起身去看,只见屠户的上半身栽进肉锅,已经煮得同牛肉一样糜烂了。

凡是有血气的动物,无不贪生畏死。这屠户不但不因其畏死而心生怜悯,反以其畏死而心怀恚愤。这就不能不使这头牛的内心激起加倍的怨恨。它藉着满腔猛烈的怨气,报复也就在一转眼之间,这自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的先叔仪南公,曾见屠户许学牵着一头牛走来,那牛见到仪南公,也是双腿跪地不起。仪南公就把这头牛买下来,交给他的佃户张存饲养。张存豢养此牛数年,它无论是耕地或驾车,都比其它的牛加倍卖力。由此可见,世上恩怨之间的互相报偿,畜类尚且如此,人们怎可不加以深刻的省思啊!

78、神理分明

康熙末,张歌桥有刘横者,居河侧。会河水暴满,小舟重载者往往漂没。偶见中流一妇,抱断橹浮沉波浪间,号呼求救。众莫敢援,横独奋然曰:“汝曹非丈夫哉?乌有见死不救者?”自掉舴艋追三四里,几覆没者数,竟拯出之,越日,生一子。

月余,横忽病,即命妻子治后事。时尚能行立,众皆怪之。横太息曰:“吾不起也。吾援溺之夕,恍惚梦至一官府。吏卒导入,官持薄示吾曰:‘汝平生积恶种种,当以今岁某日死,堕豕身,五世受屠割之刑。幸汝一日活二命,作大阴功,于冥律当延二纪。今销除寿籍,用抵业报,仍以原注死日死。缘期限已迫,恐世人昧昧,疑有是善事,反促其生,故召尔证明,使知其故。今生因果并完矣,来生努力可也。’醒而心恶之,未以告人。今届期果病,尚望活乎?”既而竟如其言。

此见神理分明,毫厘不爽。乘除进退,恒合数世而计之。勿以偶然不验,遂谓天道无知也。

【译文】

康熙末年,河间张歌桥有个绰号叫刘横的人,住在河边。这一年,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河水暴涨,浊浪滔天,气势非常凶猛,负载过重的小船经不住狂风巨浪的冲击,往往会遭覆没之灾。

有一天,刘横偶然看见激流中有一个女人,紧紧抱着一支残破的船桨,拼命地在浪花里挣扎、呼救。当时河边虽有许多人站着观看,但是风狂浪急,谁也不敢冒险去援救。

刘横非常激奋地说:“你们这些人还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吗?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说罢,他毅然独驾舴艋小舟,顺流直追三四里。由于风急浪高,几次险些翻了船。但他终竟还是将这位落水的妇女救上岸来。第二天,这位妇女生下了一个男孩。

过了一个多月,刘横忽然得了病,他就嘱咐妻子安排后事。当时他还能够行走,人们都觉得他这种想法奇怪。刘横长叹一声说:“我是肯定不行了。我救了那个落水的女人后,当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恍惚之中,似乎来到了一座官府门前。吏卒带我进去,有位官吏拿出一本档案薄,指着对我说:‘你这一辈子积下了种种恶业,本当在今年某月某日死去,转世为猪,后五世都要受屠宰之刑。幸亏你白天一下子救活了两条性命,总算做了一次大阴功。根据阴间的法律,应当给你延寿二十四年。现在将这两纪寿数与你往日所作的恶业相抵销,你还是按原注定该死的那天死去,好给你豁免了转世为猪,受那五世屠宰之苦。如今你的死期将临,恐怕世人不明真相,怀疑说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反而落得早死。因此特地把你召来,把这些原委讲清楚,让大家知道这其中的事由。你这辈子的因果就此了结,下辈子努力从善吧!’我醒来之后,觉得这梦很晦气,就没有对人说起。现在到了死期果然得病,我还奢望能活下去吗?”过后不久,刘横竟真的如期死去。

由此可见,神理赏罚分明,丝毫也不含糊。一个人命运的消长,总是按照他几辈子来的行为做综合计算的。不要因为有些事偶然没有表现出因果关系,就以为天道无知。

79、奸邪孽报

郑苏仙言:有约邻妇私会,而病其妻在家者。夙负妻家钱数千,乃遣妻赍还。妻欣然往。不意邻妇失期,而其妻乃途遇强暴,尽夺衣裙簪珥,缚置秫丛。皆客作流民,莫可追诘。其夫惟俯首太息,无复一言。人亦不知邻妇事也。

后数年,有村媪之子挑人妇女,为媪所觉,反覆戒饬,举此事以明因果,人乃稍知。盖此人与邻妇相闻,实此媪通词,故知之审。惟邻妇姓名,则媪始终不肯泄,幸不败焉。

【译文】

郑苏仙说:有个人约邻居的女人幽会,而担心被自己家里的妻子发觉。他曾欠岳父家几千钱,便乘机打发妻子回去还钱。他妻子也乐得借此回娘家探望父母,便高高兴兴地去了。不料邻居那个女人失约,而他的妻子却在半路上遭到盗贼强暴,还把她的衣服首饰等也抢光了,最后把她捆绑起来推进高梁地里。作案的人都是些来自各地的流民,竟无从追查缉捕罪犯。她的丈夫至此不由得垂头丧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别人也不知他和邻居女人有那勾搭的事。

过了几年,本村中有个老婆子的儿子挑逗勾引别人家的妇女,被老婆子发现了。她再三再四劝戒儿子,并举以上这件事为例,让他明白因果报应的可怕。从这之后,人们才稍稍知道这段风流孽报。因为此人当初和邻居女人私通,实际上还是这个老婆子牵的线,所以她才知道这其中的详情。只是邻居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老婆子始终不肯说出她的姓名,才使那女人侥幸没有落下坏名声。

80、梦幻泡影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

尝语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电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后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译文】

浙江宁波有一位姓吴的书生,他迷恋于宿娼嫖妓的生活。后来他爱上一位狐女,时常与狐女幽会。但他仍然不断出入于青楼。

有一天狐女对他说:“我能变化成各种人的面貌。凡是您所眷恋的女人,我只要见过一面,就能变得和她一模一样。您心里一想谁,我就立刻变成她的样子。这岂不比那花钱取乐好得多么?”吴生就请狐女一试。那狐女果然在顷刻之间就变成他平时所眷恋的女人,当真是惟妙惟肖。从此吴生便厮守在狐女身旁,不再外出冶游了。

后来,吴生对狐女说:“和你朝夕相处,胜似眠花宿柳,确实是很惬意的。只可惜毕竟是你幻化的,心里总感觉有一层隔膜似的。”

狐女说:“这您就不能太认真了。您该知道,声色这方面的娱乐,犹如石火电光,本来就是一现即逝的。岂只我变化某某人是虚幻的,就是那位某某人本身也是虚幻的。岂只某某人是虚幻的,就连我自己也是虚幻的。千百年来,历代的名姬艳女,有哪一位不是虚幻的?白杨绿草,黄土青山,有哪一处不曾是古来歌舞的地方?握雨携云,百般恩爱,终不免埋香葬玉;聚首亲昵,千种情怀,总难免别鹤离鸾。这一切,只不过如手臂一屈一伸的顷刻之间。这中间二人相爱在一起,或者几刻钟,或者几天,或者几月,或者几年,终究都有诀别的期限。到了诀别那一刻,则相聚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别,却是同一种滋味,都像是悬崖撒手,转瞬成空。那种倚红偎翠,留连缱绻的生活,不都一样恍惚如一场春梦么?即使是夙缘情深,两人得于终生相伴,也禁不住岁月的流逝,各自都会红颜老去,两鬓侵霜,非复故我。回想起来,当初的黛眉粉面,妙龄青春,也不过是幻化而已。您何以唯独说我变化别人的形像是虚幻的呢?”

吴生听了狐女这番话,恍然有所醒悟。过了数年,那狐女与吴生辞别而去。吴生从此也就不再迷恋于声色之好了。

81、轻薄遭惩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语调谑。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之。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耶?”数讫径行。某色如死灰,僵立道左,殆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译文】

天津有位举人,在清明时节同几个朋友到郊外春游。这些朋友都是品行不端,行为放荡的年轻人。他们看见柳荫道上有一位少妇骑驴而行,欺负她身边无人陪伴,便相邀跟随在她的后面,说些轻薄话来戏谑她。这位少妇不理睬他们,只管用鞭子抽打毛驴,催驴急行。当时,有两三个无赖先追上她,那少妇忽然下驴止步,和这几个人温声细语地说笑起来,意颇相投。

不一会儿,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追了上来。举人仔细一看,这少妇正是自己的妻子。但他又想,妻子并不会骑驴,而且今天她也不可能会独自来到这荒郊野外。可是眼前这女人,又明明是她。举人心中又惊疑又愤怒,便上前大声呵斥她。他的妻子却依然笑个不停。举人怒不可遏,举起手掌要来掴她的耳光。他妻子忽然飞身跨上驴背,立刻变换成另一个面貌,用鞭子指着举人斥责说:“你看见他人的妻子,便对人家百般猥亵,肆意调戏;今见自己的妻子被人戏弄,却如此恼恨。你枉然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连一个‘恕’字都不能理会,你还有什么资格配名列科第?”说罢扬鞭策驴而去。

这位举人被数落得面如死灰,直僵僵地站在路旁,几乎迈不开步。但不知这骑驴的少妇究竟是何方妖魅。

82、化鸡偿债

沈媪言:里有赵三者,与母俱佣于郭氏。母殁后年余,一夕似梦非梦,闻母语曰:“明日大雪,墙头当冻死一鸡,主人必与尔,尔慎勿食。我尝盗主人三百钱,冥司判为鸡以偿。今生卵足数而去也。”次日,果如所言。赵三不肯食,泣而埋之。反复穷诘,始吐其实。此数年内事也。然则世之供车骑受煮者,必有前因焉,人不知耳。此辈之狡黠攘窃者,亦必有后果焉,人不思耳。

【译文】

沈老婆子说:她们村里有个名叫赵三的人,这人和他母亲都在郭家做佣人。他母亲死后一年多,有一天晚上,赵三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梦非梦,听见他母亲对他说:“明天下大雪,墙头底下,有一只冻死的老母鸡,主人要赏给你,你千万别吃。我活着的时候,曾偷过主人三百钱,阎王爷便判我转世为母鸡来还他的债。如今,我下的蛋已经够还清这笔钱的数目,我也该去了。”

第二天,果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一只老母鸡冻死在墙角下,主人便赏给赵三。赵三不肯炖着吃,暗自流着眼泪把它埋了。主人非常奇怪,再三追问他为什么不吃,赵三无奈,才说出真情。

这是近几年内的事。由此可见,世上那些供御骑的驴马,那些受人宰割的猪羊,皆必有前因,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而那些奸猾凶狠,明抢暗窃的人,也必招致将来的恶果,只是没人去多想这些罢了。

83、孝心感人

余十一二岁时,闻从叔灿若公言:里有齐某者,以罪戍黑龙江,殁数年矣。其子稍长,欲归其骨,而贫不能往,恒蹙然如抱深忧。一日,偶得豆数升,乃屑以为末,水抟成丸,衣以赭土,诈为卖药者以往,姑以绐取数文钱供口食耳。乃沿途买其药者,虽危症亦立愈。转相告语,颇得善价,竟藉是达戍所。得父骨,以箧负归。归途于窝集遇三盗,急弃其资斧,负箧奔。盗追及,开箧见骨,怪问其故。涕泣陈述,共悯而释之,转赠以金。方拜谢间,一盗忽擗踊大恸曰:“此人孱弱如是,尚数千里外求父骨。我堂堂丈夫,自命豪杰,顾乃不能耶?诸君好住,吾今往肃州矣。”语讫,挥手西行。其徒呼使别妻子,终不反顾,盖所感者深矣。惜人往风微,无传于世。余作《滦阳消夏录》诸书,亦竟忘之。癸丑三月三日,宿海淀直庐,偶然忆及,因录以补志乘之遗。倘亦潜德未彰,幽灵不泯,有以默启余衷乎?

【译文】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听堂叔灿若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在我们老家有个齐某人,因犯罪被发配到黑龙江去服劳役,已死在那里有好几年了。他的儿子稍长大,就想把父亲的遗骨从北大荒迎回故乡安葬。但家境贫困,连往返的盘缠都没有,怎么去得了?为此齐某的儿子常常心怀忧愁,不胜惆怅。

有一天,这小子偶然得到几升小豆。他就把这小豆辗成粉末,和水揉成丸,表面上又滚上一层赭红色。然后他就假冒为江湖郎中,一路走,一路卖假药,借此骗取几文钱,权做行路糊口之用。令人奇怪的是,沿途中凡买他这药丸吃的人,无论大病小病,甚至是危急不治之症,吃了就好,药到病除。于是大家互相转告,这小子一时很有点儿名气,他的假药也卖了好价钱。他就靠着这钱,到达了父亲服役去世的戍所。他寻觅到父亲的遗骨后,小心地装进一只特制的小箱子里,然后背着箱子踏上返回故乡之路。当他途经一处偏僻的地方,突然遇到三个强盗。他急忙扔下行李盘缠,背着箱子就跑。强盗追上他,抢过小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骨骸。强盗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背着箱子里的骨骸拚命跑?他不由得泪下如雨,如实地陈述了他为迎取父亲遗骨所经历的种种艰难曲折。这些强盗听了很同情他,就把抢夺来的财物归还给他,还赠送些散碎银两,以备路上用。他更是磕头称谢,感激涕零。

忽然,一个强盗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起来,伤心地说道:“像他这么个瘦小虚弱而又贫困的小辈,还能不辞劳苦来到数千里之外收还父骨,我是个堂堂大丈夫,整天自命为豪杰,反而不能做到么?二位兄弟在这儿好好住着,我马上动身到甘肃收取先父遗骨去了。后会有期!”说罢,挥泪拱手,往西北方向而去。另两位强盗喊道:“大哥!你既然要去,也得回家向嫂夫人说一声呀!”那位强盗竟连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走去。这是因为他受感动太深了,情发肺腑,是以任何外力都无法阻挡。可惜,事过境迁,他的孝行并未流传于世。我写《滦阳消夏录》等诸书,竟忘记了记述这件事。乾隆癸丑(1793)年三月三日,我住在海淀官衙值班室里,偶然想到这件事,就把它记录下来,以补地方志记载的遗漏。倘若还有类似德行未得到宣扬,而他们的幽灵又尚未泯灭,希望能默默地启发我的余衷吧!

84、造谣招祸

御史佛公伦,姚安公老友也。言贵家一佣奴,以游荡为主人所逐。衔恨次骨,乃造作蜚语,诬主人帷薄不修,缕述其下上报状。言之凿凿,一时传布。主人亦稍闻之,然无以箝其口,又无从而与辩。妇女辈惟香吁神而已。一日,奴与其党坐茶肆,方抵掌纵谈,四座耸听,忽然一声,已仆于几上死。无由检验,以痰厥具报。官为敛埋,棺薄土浅,竟为群犬食,残骸狼藉。始知为负心之报矣。

佛公天性和易,不喜闻人过,凡僮仆婢媪,有言旧主之失者,必善遣使去,鉴此奴也。尝语昀曰:“宋党进闻平话说韩信,即行斥逐。或请其故,曰:‘对我说韩信,必对韩信亦说我,是乌可听?’千古笑其愦愦,不知实绝大聪明。彼但喜对我说韩信,不思对韩信说我者,乃真愦愦耳。”真通人之论也。

【译文】

御史佛伦公,是先父姚安公的老朋友。他说:有个富贵人家雇了一个奴仆,因为游手好闲且不务正业,被主人辞退了。不料他对主人怀恨在心,便制造种种流言蜚语,诬陷主人家庭生活淫乱,男女乱伦。而且说得绘声绘色,有根有据。这谣言一下子就传开了。这家主人对此也有耳闻,但无法钳住这奴才的嘴巴,又不能跟这样的小人去争辩。妇女们只好烧香磕头,求神灵来制止、澄清这种谣言。

有一天,这奴才正和他的狐朋狗党坐在茶馆里指手划脚,胡说八道,四座客人正听得入神,忽然这奴才一声怪叫,扑在桌上死了。也找不出他死亡的原因,只好以痰厥报官。官府出钱把他草草收殓掩埋。可怜棺薄土浅,竟被一群野狗扒开,吃得个血肉狼藉,只剩下几根骨头。人们才明白这是他负心的报应。

佛公天性平和,使人容易接近。但他不喜欢听人议论别人的过失。凡僮仆婢媪,有在他面前说以前主人的过错,他都好好地安排盘缠打发他们离去。这是有鉴于那个奴才的教训啊。

他老人家曾对我说:“宋朝有个名叫党进的人听人说评书,说书人正头头是道地评论当年韩信如何如何。党进当即把说书的人呵斥赶走。有人问党进为什么把说书的人赶走?党进说:‘此人在我面前说韩信,他在韩信面前肯定也会说我,这类话怎么可以听!’千古以来,人们都笑党进傻得可爱。却不知这正是他绝大聪明的地方。那些只喜欢听人在自己面前说韩信,却没有想到别人在韩信面前也会说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大傻瓜!”这的确也是一种远见卓识的高论啊。

85、人神共愤

周景垣前辈言:有巨室眷属,连舻之任,晚泊大江中。俄一大舰来同泊,门灯樯帜,亦官舫也。日欲没时,舱中二十余人,露刃跃过,尽驱妇女出舱外。有靓妆女子隔窗指一小妇曰:“此即是矣。”群盗应声曳之去。一盗大呼曰:“我即尔家某婢父。尔女酷虐我女,鞭棰炮烙无人理。幸逃出遇我,尔追捕未获。衔冤次骨,今来复仇也。”言讫,扬帆顺流去,斯须灭影。缉寻无迹。女竟不知其所终,然情状可想矣。

夫贫至鬻女,岂复有所能为?而不虑其能为盗也。婢受惨毒,岂复能报?而不虑其父能为盗也。此所谓蜂虿有毒欤?

又李受公言:有御婢残忍者,偶以小过闭空房,冻饿死,然无伤痕。其父讼不得直,反受笞。冤愤莫释,夜逾垣入,并其母女手刃之。缉捕多年,竟终漏网。是不为盗亦能报矣。

又言京师某家火,夫妇子女并焚,亦群婢怨毒之所为。事无显证,遂无可追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报矣。

余有亲串,鞭笞婢妾,嬉笑如儿戏,间有死者。一夕,有黑气如车轮,自檐堕下,旋转如风,啾啾然有声,直入内室而隐。次日,疽发于项如粟颗,渐以四溃,首断如斩。是人所不能报,鬼亦报之矣。

人之爱子,谁不如我?其强者衔冤茹痛,郁结莫申,一决横流,势所必至。其弱者横遭荼毒,赍恨黄泉,哀感三灵,岂无神理?不有人祸,必有天刑,固亦理之自然耳。

【译文】

前辈周景垣先生说:有个世家子弟带着他的眷属乘船去上任,傍晚把船泊在大江中。随后又有一艘大船驶来,也停靠在他们的船旁。只见那船上灯火辉煌,旌旗飘舞,似乎也是一条官船。这位世家子弟并不在意。

当太阳落山,夜色蒙胧时,隔壁那艘船上忽然窜出二十几名彪形大汉。他们手持大刀,一一跃过船来,把这船上所有妇女都驱赶出舱外。这时候,大船上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在窗前,指着这边船上的一位少妇说:“没错!就是她!”于是这些强盗就把那位少妇掳过船去。

有一位强盗回过头来,朝这条船上喊道:“告诉你,我就是你们家某某婢女的父亲。你们家的女人残酷虐待我的女儿也太狠毒了!辱骂鞭打这不算,竟然还用烙铁来烫她,这还有天理吗。幸亏她逃出来遇到我,你们虽追捕而没有抓到她。我真恨透了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所以今天我特地来把你家这位少奶奶抢走。她作恶多端,我们就拿她报这个仇!”说罢,大船扬帆顺流而去。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后来虽然多方追查缉捕,仍一无所获。那位少妇也不知结果如何,但她既落入仇人之手,她的处境也就可以想见了。

说起来,那些贫苦人穷到把女儿卖去做奴婢,难道还有什么能为呢?但没想到他会铤而走险去做强盗。那婢女受尽虐待凌辱,料她没有什么能耐可以报复,但没想到她会有个当了强盗的爸爸。这就是所谓“蜂蝎皆毒”,不可等闲视之的道理啊!

李受先生也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家主人,对待婢女的手段特别残忍。婢女偶然做错了一点小事,就被锁入空房,以致冻饿而死。由于尸体上没有留下伤痕,婢女的父亲去官府告状,不但没有告倒对方,反而挨了一顿大板。这位父亲冤愤难消,半夜跳墙进入主人家,把这家的母女一并杀死。官府缉捕多年,始终没有抓到他。这位婢女的父亲虽然没有去当强盗,但照样也报仇雪恨了。

李先生又说,北京有一户富人家发生火灾,主人夫妇及其子女,全被活活烧死。揣测失火的原因,大概也是婢媪们怨恨主人平日对待她们太恶毒了,才故意点的火。但事无明显的佐证,也就没法子追究了。这是不必靠父亲,自己也能报复。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平日把鞭打婢女姬妾当儿戏。有时把婢女折磨死了,他也不当一回事。有一天夜里,一团黑气如车轮,从房檐上掉下来,旋转如风,还会发出啾啾的声音,一直滚入主人的内室,才忽然消失了。第二天,主人的脖子上就长出一个个有粟子大小的脓疮,渐渐向四周漫延溃烂,最后,他的脑袋瓜像被刀砍一样烂掉了。这是人活着的时候不能报仇,死后做鬼也还是会报仇的。

天下做父母的,有哪个不爱惜自己的子女呢?当子女遭受虐待屈辱的时候,那些倔强的父母含冤忍痛,怨气郁结于胸中不能发泄。一旦决流横溢,铤而走险,那也是势所必然的。而那些软弱的父母,不忍子女横遭荼毒而含恨死去,他们凄惨的哀号必将感天动地,神明岂有不加干涉的道理?所以,那些心怀恶毒的人,不遭人祸,必遭天刑,这也是理所当然了。

86、恩怨相偿

巴公彦弼言:征乌什时,一日攻城急,一人方奋力酣战,忽有飞矢自旁来,不及见也。一人在侧见之,急举刀代格,反自贯颅死。此人感而哀奠之,夜梦死者曰:“尔我前世为同官,凡任劳任怨之事,吾皆卸尔;凡见功见长之事,则抑尔不得前。以是因缘,冥司注今生代尔死。自今以往,两无恩仇,我自有赏恤,毋庸尔祭也。”

此与木商事相近。木商阴谋,故谴重。此人小智,故谴轻耳。然则所谓巧者,非正其拙欤?

【译文】

巴彦弼说:在征战新疆西部乌什的时候,有一天攻打一个城堡,战事非常激烈。有位兵士正在奋勇力战,忽然有一支箭从他侧面射来,这位兵士毫无察觉。他身边另外一名兵士见了,急忙举起战刀替他格挡飞箭,不料这支箭反而射穿了他自己的颅骨,当即倒地身亡。被救的兵士非常感动,在战斗结束后,悲痛地为他的战友举行祭奠。

当天夜里,这位兵士梦见死者对他说:“我上辈子和你是同僚,凡任劳任怨的事,我都推卸给你。凡是领功受赏的事,我都抑止排挤使你不得上前。由于这种因缘,阴曹注定我今生代替你死。从今以后,咱们俩的恩仇就一笔勾销了。我死后自有我的行赏和抚恤金,你就不必为我祭祀了。”

这个故事的情节和木器商的故事相类似。木器商耍阴谋,所受的惩罚比较重;这位替死的兵士耍小聪明,所受的惩罚也比较轻。然则,他们的所谓机巧,不正是他们的笨拙之处吗?

87、神佑孝妇

乾隆庚子,京师杨梅竹斜街火,所殆百楹。有破屋岿然独存,四面颓垣,齐如界画,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此所谓“孝悌之至,通于神明。”

【译文】

乾隆庚子(1780)年,北京前门外的杨梅竹斜街发生一场大火,熊熊火势烧毁了民房一百多间。但是就在这火海之中,却有一间破房子岿然独存。四周的断壁颓垣,像是整齐地为这间破房子划定了界限,火势不再向这间破房子蔓延。

原来,这间破房子里住着一位寡妇和她的婆婆,媳妇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年老而卧病在床的婆婆,不愿离去。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孝悌之至,通于神明。”

88、悖入悖出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然每有所积,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庙道童,夜行廊庑间,闻二吏持簿对算。其一曰:“渠今岁所蓄较多,当何法以销之?”方沉思间,其一曰:“一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是庙往往遇鬼,道童习见,亦不怖。但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比愈,则已荡然矣。人计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殓。

【译文】

献县衙门里有个王某,是个刀笔吏,专靠耍笔杆子帮人诉讼,乘机敲诈勒索他人的财物。但他每得到一笔不义之财后,必然被另一起意外事故消耗掉。

这衙门附近的城隍庙里有个道童,一天夜晚,他路过大殿的走廊下,听见有两个官吏在殿堂里拿着簿子在对帐。其中一位说:“那家伙今年搜刮的钱财可真不少!得想个办法让他损耗损耗!”正在沉思间,另一位说:“只要一个翠云,就够他受了,没必要再费其它的周折啦!”这城隍庙里经常闹鬼,道童已经司空见惯,也不害怕。但不知那二吏所说的翠云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是要给谁损耗?

不久,献县城内的妓院中新来一位名叫翠云的妓女。那王某立即就被这翠云的美色迷住了,在她身上花去了所积蓄的不义之财有八九成,还被染上一身恶疮,他延医用药,百般调治,等到他的病差不多治好了,他所有的积蓄也全花光了。有人统计他平生所得的不义之财,可以用手指头算得出的,大约就有三四万两文银。后来他得了疯病暴死,竟连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

89、德泽荫后

宛平陈鹤龄,名永年,本富室,后稍落。其弟永泰先亡,弟妇求析著,不得已从之。弟妇又曰:“兄公男子能经理,我一孀妇,子女又幼,乞与产三分之二。”亲族皆曰不可。鹤龄曰:“弟妇言是,当从之。”弟妇又以孤寡不能征逋负,欲以资财当二分,而以积年未偿借券,并利息计算,当鹤龄之一分。亦曲从之。后借券皆索取无著,鹤龄遂大贫。此乾隆丙午事也。陈氏先无登科者,是年,鹤龄之子三立竟举于乡。放榜之日,余同年李步玉居与相近,闻之喟然曰:“天道固终不负人!”

【译文】

宛平县有个陈鹤龄,名永年。他原本是个富豪人家,后来逐渐没落了。他有个弟弟名叫陈永泰,先他而死。他弟媳就要求分家另居。陈鹤龄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也就同意了。

弟媳说:“大哥你是一个男子汉,能多方经营。我只是一个寡妇女流,子女又小,请你把家产分给我三分之二。”他家的亲戚党族都认为这太不公平,不能这样。陈鹤龄说:“弟媳说的是,应当依从她。”

弟媳又以孤寡不能出去追索欠债为借口,要求把现有资财当作二份,而把多年以来没有偿还的债券,加上利息,作为鹤龄应得的那一份。鹤龄也委屈地应承下来了。后来那些债券大部分都索取无着落,鹤龄因此陷于极端贫困之中。这是乾隆丙午(1786)年发生的事。

陈家的祖先从来没有登上科第的。这一年,鹤龄的儿子陈三立,却在乡试中考中举人。我有一位同年名叫李步玉,他和陈鹤龄住在近邻,得知三立中了举人,长叹一声说:“皇天终究还是没有亏待好心的人。”

90、侮兄自咎

郭大椿、郭双桂、郭三槐,兄弟也。三槐屡侮其兄,且诣县讼之。归憩一寺,见缁袍满座,梵呗竞作。主人虽吉服,而容色惨沮,宣疏通诚之时,泪随声下。叩之,寺僧曰:“某公之兄病危,为叩佛祈福也。”三槐痴立良久,忽发颠狂,顿足捶胸而呼曰:“人家兄弟如是耶?”如是一语,反复不已。掖至家,不寝不食,仍顿足捶胸,诵此一语,两三日不止。大椿、双桂故别住,闻信俱来,持其手哭曰:“弟何至是?”三槐又痴立良久,突抱两兄曰:“兄固如是耶?”长号数声,一踊而绝。

咸曰神殛之。非也。三槐愧而自咎,此圣贤所谓改过,释氏所谓忏悔也。苟充是志,虽田荆、姜被,均所能为,神方许之,安得殛之?其一恸立殒,直由感动于中,天良激发,自觉不可立于世,故一瞑不视,戢影黄泉,岂神之褫其魄哉?惜知过而不知补过,气质用事,一往莫收。无学问以济之,无明师益友以导之,无贤妻子以辅之,遂不能恶始美终,以图晚盖,是则其不幸焉耳。

昔田氏姊买一小婢,倡家女也。闻人诮邻妇淫乱,瞿然惊曰:“是不可为耶?吾以为当如是也。”后嫁为农家妻,终身贞洁。然则三槐悖理,正坐不知,故子弟当先使知礼。

【译文】

郭大椿、郭双桂、郭三槐,是仨亲兄弟。郭三槐经常欺侮两位哥哥,而且还到县衙去告两位哥哥的状。

有一天,他告状回来,路过一座寺院,在那里暂作休息。只见许多僧人庄严肃穆地立在大殿中齐声诵经,钟磬梵音清澈嘹亮。那位施主身上虽然穿着吉服,却面容惨淡沮丧。当僧人宣读疏文时,那位跪在佛前的官人不由得泪随声下,其形状似有说不出的凄惨难过。

郭三槐问一位僧人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哭得这么伤心?”僧人双手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的尊兄病重垂危,他特来敝寺举行消灾普佛,为他兄长祈福。”

郭三槐听了这话,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时间一动不动。忽然像发了疯似的,顿足捶胸地喊道:“人家兄弟是这样的啊!”此后,他就这么反复不断地念叨这一句话。人们见他发狂,拉拉扯扯将他送回家。他回家之后竟不吃不睡,仍是顿足捶胸,不断叨念这句话,一直折腾了三天三夜,也没停止。

郭大椿、郭双桂本来已和郭三槐分开住,听到三槐突然发狂的消息,都匆忙赶来看望。他们拉着三槐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弟弟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啊?”郭三槐又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突然抱着两位哥哥说:“两位哥哥原来待我这么好啊!”说着不禁悲恸地号叫数声,忽然松手往后一踊而倒,竟就此断气了。

人们都说,郭三槐以前对两位兄长粗暴无礼,这是神明对他的惩罚。我认为这话不对。郭三槐自觉以前对两位哥哥不住,感到惭愧而引咎自责,这在圣贤叫做改过,佛家称之为忏悔。如果他能进一步扩充这个志向,要做到像田荆(安徽宿松人,事继母至孝并抚育二弟)、姜被(后汉姜肱三兄弟友爱,同被而眠)那样的孝悌之行也是可能的。神明理当赞许他,怎会对他施予惩罚呢?他之所以一阵恸哭之后气绝身亡,是因看见别人兄弟是那样的友爱,自己的两位哥哥又是这样的关怀。心中大受感动,一时天良激发,自觉无面目可立足于世上。所以两眼一闭,匿身黄泉。这怎么能说成是神明夺去他的魂魄呢?所可惜的是,他虽知道自己的过错,却不知道如何补过自新。只凭意气用事,落得个一发不可收拾。加上他自己没有学问的助益,又没有良师益友的开导,更没有贤淑妻子的规劝,以致他不能及时转恶为善,以图有个好的晚节。这不能不说是他最大的不幸。

记得以前田家姐姐买了一名小婢女,这婢女是个妓女的女儿。有一天,这小婢女听见有人骂邻居的女人是个淫妇时。她现出很惊讶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原来这种事是不能干的,我还以为生做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呀!”后来这位婢女嫁给了农夫为妻,却能坚守妇道,终身贞洁。

由此可知,郭三槐已往的所作所为虽然是悖谬而不通情理,但最大的遗憾是他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不知做人应有的道德准则。所以凡人家子弟,从小就应该好好教育,使他们懂得礼义廉耻。

91、以邪召邪

陈云亭舍人言:有台湾驿使宿馆舍,见艳女登墙下窥,叱索无所睹。夜半琅然有声,乃片瓦掷枕畔。叱问是何妖魅,敢侮天使?窗外朗应曰:“公禄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惧干神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误作驿卒之女,谋他日纳为妾。人心一动,鬼神知之。以邪召邪,神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报。公何怒焉?”驿使大愧沮,未及天曙,促装去。

【译文】

舍人陈云亭说:有位奉命去台湾的使臣,途中住在驿站的馆舍里。忽然发现有个艳丽的女子扒在墙头往院里窥探,便加以怒斥,他出至外面搜索,却一无所获。

睡到半夜,忽然哐当一声,有一瓦片飞落在他枕边。使臣大怒,大声喝问道:“何方妖怪,胆敢侮弄天子的使臣?”只听窗外一个女子朗声答道:“你禄命大,白天我一时回避不及,冲撞了你,惹你又是呵斥,又是搜索。我害怕这事被神明察觉,可吃罪不起,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可是你刚才睡在床上,却胡思乱想,心生邪念,把我当做那驿站里老兵的女儿,打算如何耍手段,娶来做你的小老婆。可你哪里知道,只要人心里的念头一动,鬼神立刻就知道了。人有邪心,必会招来邪鬼的骚扰,就是神明知道了也不会加于责备。因此我就投一块瓦片给你作为相报,你这有什么可恼火的?”

使臣听了,心里又惭愧又沮丧,等不及天亮,就命仆人收拾行装,离开这馆舍。

92、祸延后代

南皮疡医某,艺颇精,然好阴用毒药,勒索重资。不餍所欲,则必死。盖其术诡秘,他医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无敢延之者矣。

或谓某杀人至多,天何不殛其身而殛其子?有佚罚焉。夫罪不至极,刑不及孥。恶不至极,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祸延后嗣也。

【译文】

南皮县有一外科医生,医术高超,颇负盛名。然而,每当他给人看病时,他就暗中在病人身上使用毒药,使病情恶化,借此来勒索患者贵重的钱财。如果不能付给他足够的诊金,这位病人就必死无疑。因为他下毒的方法很诡秘,别的医生根本就解不了。有一天,他的儿子被雷击死了。如今这位疡医依然健在,但没有人敢再找他看病了。

有人说:“这位疡医品质恶劣,医德败坏,被他害死的人很多,老天爷为什么不诛杀他本人,反而令他的儿子遭殃,这岂不是惩罚不当!”

其实,上天显示惩罚还是有一定的标准。如果所犯的罪不是至极,刑罚不会牵连他的妻子儿女。所作的恶不是至极,祸难也不会殃及后代。天雷击死他的儿子,这正是证明他的罪恶深重,所以才会祸延儿孙后代。

93、枉费心机

神奸机巧,有时败也。多财恣横,亦有时败也。以神奸用其财,以多财济其奸,斯莫可究诘矣。

景州李露园言:燕齐间有富室失偶,见里人新妇而艳之。阴遣一媪,税屋与邻,百计游说,厚赂其舅姑,使以不孝出其妇,约勿使其子知。又别遣一媪与妇家素往来者,以厚赂游说其父母,伪送妇还。舅姑亦伪作悔意,留之饭,已呼妇入室矣。俄彼此语相侵,仍互诟,逐妇归,亦不使妇知。于是买休卖休,与母家同谋之事,俱无迹可寻矣。既而二媪诈为媒,与两家议婚,富室以惮其不孝辞,妇家又以贫富非偶辞,于是媒娶之计亦无迹可寻矣。迟之又久,复有亲友为作合,乃委禽焉。

其夫虽贫,然故士族,以迫于父母,无罪弃妇,已怏怏成疾,犹冀破镜再合。闻嫁有期,遂愤郁死。死而其魂为厉于富室,合卺之夕,灯下见形,挠乱不使同衾枕。如是者数夜,改卜其昼,妇又恚曰:“岂有故夫在旁,而与新夫如是者?又岂有三日新妇,而白日闭门如是者?”大泣不从。

无如之何,乃延术士劾治。术士登坛焚符,指挥叱咤,似有所睹,遽起谢去,曰:“吾能驱邪魅,不能驱冤魂也。”延僧礼忏,亦无验。忽忆其人素颇孝,故出妇不敢阻。乃再赂妇之舅姑,使谕遣其子。舅姑虽痛子,然利其金,姑共来怒詈。鬼泣曰:“父母见逐,无复住理,且讼诸地下耳。”从此遂绝。不半载,富室竟死,殆讼得直欤?

富室是举,使邓思贤不能讼,使包龙图不能察。且恃其钱神至能驱鬼,心计可谓巧矣。而卒不能逃幽冥之业镜。闻所费不下数千金,为欢无几,反以殒生,虽谓之至拙可也,巧安在哉?

【译文】

神机妙算,老奸巨滑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依仗财大气粗横行霸道的人,也不免有祸难临头的一天。然而那种利用奸诈谋取钱财,又用钱财去施行奸诈,这种阴险的手段,有时连法律对他也难于追究。

景州人李露园说:在河北与山东交界的地方,有一个财主的老婆死了。他不去明媒续娶,却看上了本村一位青年新婚的小媳妇。这位财主秘密派遣一位老婆子,在新婚夫妇的邻居家租了间房子住下,乘机接近新媳妇的公婆,千方百计地挑唆他们,并用重金收买他们,让他们以不孝的名义把儿媳妇赶回娘家。并约定此事的内情不能让他们的儿子知道。那公婆贪图钱财,真的就把儿媳妇赶回娘家。

财主又派遣一位与女方父母素有交往的老婆子,带着许多钱财去游说新娘子的父母,让他们假装把女儿送还婆家。公婆家也假装后悔,留亲家吃饭,并答应让儿媳妇回来住。但酒席间两亲家话不投机,逐渐争吵起来,发展为互相谩骂。公婆一气,又将儿媳妇轰了出来。父母愤怒之下,也将女儿重新带走。也不让新娘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两家就这么断绝姻亲关系。这样,财主暗中买通两亲家,让他们共同演出一场拆散婚姻的阴谋戏,竟丝毫不露痕迹。

此后财主又派两个老婆子,假装为这位被休弃的新娘和财主说媒。财主又故作姿态,说女方因不孝而被休弃,不宜收留。娘家父母则假意以贫富悬殊、门户不相当来推辞。这么一来,财主主动托媒求婚的罪恶意图又被掩盖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破绽。过了一段时间,财主又鼓动几家亲友公开出面为他们两家撮合。于是女方接受了财主的聘礼,一桩暗中抢夺婚姻的阴谋宣告成功。

这位少妇的原配丈夫家中虽然贫困,但他的祖辈却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士族。因迫于父母之命,无缘无故休弃了新婚之妇,已经是心中忧郁,酿成疾病。但他仍抱着希望,期盼有一天父母回心转意,夫妻可以破镜重圆,重归于好。现在听说自己的原妻已定下再嫁的日子,他悲愤之极,病情加重,终于郁郁地离开了人世。

他死后,灵魂便径直到财主家来作祟。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忽然在新房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他的形象。吓得那二人不敢同床。这样一连搅乱了好几夜,那财主忍耐不住欲火,要求白日同床。少妇羞愤异常地说:“哪有前夫守在一旁,却和新夫做这种事的?又哪有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大白天也关起门来做这事的?岂不叫人笑话。”说罢大哭起来,坚决拒绝。

财主没办法,就请江湖术士来治鬼。那术士登坛作法,焚符念咒,正指挥叱咤之际,他似乎看到了什么,觉得不对劲,急忙收拾法器,起身向财主致歉说:“在下所能驱逐的,只限于邪魔鬼怪,真正的冤死鬼,恕我无能为力。”说罢告辞,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财主又请来僧众来拜忏,超度亡魂,也没有灵验。

财主正感棘手,忽然想起这死鬼生前对父母很孝顺,所以对于父母无故休了自己的妻子竟不敢阻拦。于是,他又心生一计,再次用金钱买通了死者的父母,让他们来劝谕儿子的鬼魂离开。那两个老糊涂虽然心疼儿子,却禁不住金钱的诱惑,便一齐来责骂儿子。鬼魂哭泣说:“既然父母出面来赶我走,孩儿自然不会再住在这里。我只有诉讼于阴曹,请阎王爷来公断了。”从此,财主家虽然不再闹鬼,但没过半年,他便暴病身亡,这大概是冤魂在阴曹的诉讼奏效了吧?

这位财主所耍弄的这一整套阴谋手段,即使有邓思贤的诉讼术,恐怕也很难告倒他;即使像包龙图那样的大青天,恐怕也很难洞察出他的奸计。加上他仗着钱能通神且能驱鬼,他的心计可说得是巧极了。然而,他终究逃脱不了幽冥界中照视众生善恶的业镜。据说他为了霸占人妻花费了不下数千金。但他又求得了几多欢乐?反而因此丧了自己的性命。这种人,就是说他是个大笨蛋也是可以的。亏他卖乖弄巧,究竟巧在哪里呢?

94、尖酸刻薄

赛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贯,老诸生也。挈家寓京师,天资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故得此名。钱敦堂编修殁,其门生为经纪棺衾,赡恤妻子,事事得所。赛商鞅曰:“世间无如此好人,此欲博古道之名,使要津闻之,易于攀援奔竞耳。”一贫民母死于路,跪乞钱买棺,形容枯槁,声音酸楚,人竞以钱投之。赛商鞅曰:“此指尸敛财,尸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欺我也。”过一旌表节妇坊下,仰视微哂曰:“是家富贵,仆从如云,岂少秦宫、冯子都耶?此事须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平生操论皆类此。

人皆畏而避之,无敢延以教读者,竟困顿以殁。殁后,妻孥流落,不可言状。有人于酒筵遇一妓,举止尚有士风,讶其不类倚门者,问之,即其小女也,亦可哀矣。

先姚安公曰:“此老生平亦无大过,但务欲其识加人一等,故不觉至是耳,可不戒哉!”

【译文】

有个外号叫赛商鞅的人,这里不提他的真实姓名和籍贯。他是位老秀才,带着家眷寄居在北京。此人天性尖酸刻薄,凡是好人好事,他都要刻意从中挑剔,故而得了个赛商鞅之名。

翰林院编修钱敦堂先生死后,他的门生们为他筹措款项,置办衾棺,料理丧事,并赡养怃恤他的妻子儿女。事事办得周全妥贴。这位赛商鞅却说:“世间哪有这么好心的人。他们分明是借机沽名钓誉,好博得人家称他们有古道心肠,让显要人物知道他们的名声,将来想攀附钻营就容易了。”

有一位贫民,他的母亲病饿死于路旁。这位贫民跪在母亲的遗体旁,向路人乞钱买棺,以安葬母亲。他面容憔悴,形体枯槁,声音酸楚悲哀。很多人为之泪下,纷纷施舍给他零钱。这位赛商鞅说:“这人是借死尸发洋财!那躺在地上的,是不是他妈妈还不知道呢!什么大孝子?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有一次,这位赛商鞅路经一座表彰节妇的牌坊。赛商鞅抬头看了一阵碑文,嘲笑说:“这位夫人生前富贵,家里奴仆众多。难道就没有像秦宫、冯子都那种人?这事得加以查核,我不敢断定她不是节妇,但也不敢说她肯定就是节妇。”

这位赛商鞅平生所操的论调都是这样尖酸刻薄,所以人们都怕他,回避他,也没人敢请他教书。因此,他一辈子不得志,终于贫困潦倒而死。他死后,妻子儿女流落街头,极为悲惨。后来,有人在朋友的宴席上见到一位陪酒的妓女,她那举止言谈,颇有书香门第的闺秀风度。人们感到惊讶,认为这样一位女性不该沦为倚门卖俏之流。仔细一问,才知道她就是赛商鞅最小的女儿。他的女儿竟走到了这一步,是多么地令人悲哀啊!

先父姚安公说:“这位绰号赛商鞅的老秀才,平生并没有做过什么大的罪恶。但他总要显示自己的识见高人一等,所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种悲惨的地步,怎可不引以为戒呢!”

95、巧舌罚哑

王孝廉金英言:江宁一书生,宿故家废园中。月夜,有艳女窥窗。心知非鬼即狐,爱其姣丽,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转相就。然始终无一语,问亦不答,惟含笑流盼而已。

如是月余,莫喻其故。一日,执而固问之。乃取笔作字曰:“妾前明某翰林侍姬,不幸夭逝。因平生巧于谗构,使一门骨肉如水火。冥司见谴,罚为喑鬼,已沉沦二百余年。君能为书《金刚经》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则世世衔感矣。”书生如其所乞。写竣之日,诣书生再拜,仍取笔作字曰:“借金经忏悔,已脱离鬼趣,然前生罪重,仅能带业往生,尚须三世作哑妇,方能语也。”

【译文】

举人王金英说:江宁有位书生,住宿在某官宦人家的废花园里。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有位年青漂亮的女子从窗外往里偷看。书生心想,这个时候出现在窗外的女子,非鬼即狐。但见她容貌美丽,心生爱慕,也就不害怕了,便开门请她进来。那女子虽然忸怩羞涩,依然婉转相就。但始终不发一言。书生向她问话也不回答,只是含笑顾盼,脉脉含情而已。

这么相处过了一个多月,书生始终不知道她的身世。有一天,书生拉着她再三盘诘,她就拿过笔来写道:“我本是明朝某翰林的侍姬,不幸短命而死。只因生前巧言令色,善于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搅得一家骨肉反目为仇、情同水火。死后遭阴司谴责,罚我变成哑巴鬼。一直沉沦在鬼趣,到现在已经有二百多年了。你如果真的怜爱我,请为我抄写《金刚经》十部,我便可依仗佛力,超脱苦海。我将生生世世感念您的大恩大德。”书生慨然答应她的要求,并立即抄写。

十部《金刚经》写圆满的那天夜晚,女鬼又翩翩而来,她恭恭敬敬地向书生拜了又拜,然后取笔写道:“凭借《金刚经》的法力,我得以忏悔前生之过,现已脱离鬼趣。但因我前生罪孽深重,只能带着宿业去转生,还必须做三世的哑女,才能说话。”写罢,作别而去。

96、善巧劝诫

汪阁学晓园言:有一老僧过屠市,泫然流涕。或讶之。曰:“其说长矣。吾能记两世事。吾初世为屠人,年三十余死,魂为数人执缚去。冥官责以杀业至重,押赴转轮受恶报。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惟恼热不可忍。忽似清凉,则已在豕栏矣。断乳后,见食不洁,心知其秽。然饥火燔烧,五脏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后渐通猪语,时与同类相问讯,能记前身者颇多,特不能与人言耳。大抵皆自知当屠割,其时作呻吟声者,愁也。目睫往往有湿痕者,自悲也。躯干痴重,夏极苦热,惟汩没泥水中少可,然不常得。毛疏而劲,冬极苦寒,视犬羊软毳厚,有如仙兽。遇捕执时,自知不免,姑跳踉奔避,冀缓须臾。追得后,蹴踏头项,拗捩蹄肘,绳勒四足深至骨,痛若刀。或载以舟车,则重叠相压,肋如欲折,百脉涌塞,腹如欲裂。或贯以竿而扛之,更痛甚三木矣。至屠市,提掷于地,心脾皆震动欲碎。或即日死,或缚至数日,弥难忍受。时见刀俎在左,汤镬在右,不知著我身时,作何痛楚,辄簌簌战栗不止。又时自顾己身,念将来不知磔裂分散,作谁家杯中羹,凄惨欲绝。比受戮时,屠人一牵拽,即惶怖昏瞀,四体皆软,觉心如左右震荡,魂如自顶飞出,又复落下。见刀光晃耀,不敢正视,惟瞑目以待剔。屠人先刃于喉,摇撼摆拨,泻血盆盎中。其苦非口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长号。血尽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声。渐恍惚迷离,如醉如梦,如初转生时。良久稍醒,自视已为人形矣。冥官以夙生尚有善业,仍许为人,是为今身。顷见此猪,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时,又惜此持刀人将来亦必受此荼毒,三念交萦,故不知涕泪之何从也。”

屠人闻之,遽掷刀于地,竟改业为卖菜佣。

【译文】

内阁学士汪晓园先生说:有个老僧路过屠宰场时,忽然泪流满面,好像很伤心的样子。人们觉得奇怪,便去询问他为何如此?

这位老僧道:“说来话长啊!我能记得前两世的事。我早先一世是个屠户,活到三十多岁就死了。亡魂被几个鬼卒绑了去,阎王责斥我从事屠杀,罪业深重,便令鬼卒把我押赴去转世受恶报。当时,我就感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只觉得全身热得不可忍受,一会儿又忽然感到清凉,转眼间便已降生在猪圈里了。

断奶之后,我发现主人给我们喂养的饲料很脏,看了这些饲料就觉得恶心。怎奈饥肠辘辘,饿火燔烧,五脏六腑像要焦裂,不得已,也得勉强吃下去。

后来我渐渐能通晓猪语,经常和同类们打招呼,它们差不多都能记得前生的事,只是没法向人类诉说。它们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被宰杀,所以时常发出呻吟的声音,那是在为将来发愁啊!它们的眼角和睫毛上常常挂着泪花,那是为自己不幸的命运悲泣啊!它们的躯体笨重,到了夏天,酷热难熬,只有把身体浸泡在烂泥水坑里,才感觉好受些,但常常被关在猪栏里,连这泡烂泥的机会也是不可多得。它们的皮毛稀疏而坚硬,到了冬天,极不耐寒。所以,当它们看到狗和羊那一身柔软厚实的毛皮,就羡慕得简直像是兽类中的神仙一般。等到长够了重量,当主人来抓捕时,心里明知道难免一死,还是拚命蹦跳躲闪,以希求能够多活片刻。终于被抓住后,人们用脚狠劲地踩住头部,拽过四只蹄肘用绳子捆绑起来,那绳子深勒得几乎快到骨头上,痛得像刀割一般。接着,就把我们装载在车上或船上,互相积压重叠,只觉肋骨欲断,百脉涌塞,肚子似要裂开。有时候,用一根竹棍把我们四蹄朝天地抬着走,那滋味,比官府里给犯人上三木夹还难受呢!到了屠宰场,就一下子被扔到地上。这一摔,心脾内脏都被震动得快要碎了。有的当天就被宰杀了,有的被绑着扔在那里好几天,更难忍受。整天眼看着刀俎在左,汤锅在右,不知哪一天轮到自己,那一刀刺下来将是怎么样的痛楚?整天提心吊胆,浑身上下只是籁籁颤抖不止。再想到自己这肥胖的躯体,不知将要被分割成多少块,做谁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又不免凄惨欲绝。等轮到自身被杀戮的时候,屠夫一拉拽,便吓得头昏眼花,四肢瘫软,只觉得一颗心在胸中左右震荡,神魂如从头顶上飞出,又落了回来。一见刀光在面前闪耀,那敢正眼视之,只能紧闭眼睛等着那一刀刺下来。屠夫先用尖刀把喉咙割断,然后摇晃摆拨,把血泻到盆盎中。那一霎时的痛苦就没法用语言表达了,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有悲声长嗥而已。血放完了,再一刀捅进心脏,痛得转不过气来,连痛楚的哀嚎都发不出来了。渐渐恍惚迷离,如醉如梦,又和刚转生时的情形差不多。过了许久时间渐渐清醒,发现自己又转为人形了。这是阎王爷念我前生还做些善业,允许我仍然托生为人,也就是现在的我。刚才,我看见这头猪身受屠戮的哀痛,不由得使我联想起我前生的那一番苦难遭遇,又怜惜这位屠夫来生也同样免不了受屠戮之苦,这三种情感交萦于心,泪水竟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在场的那位屠夫听了老僧这番话,二话没说,当即把屠刀扔在地上,从此改行卖菜去了。

97、互证因果

晓园说此事时,李汇川亦举二事曰:有屠人死,其邻村人家生一猪,距屠人家四五里。此猪恒至屠人家中卧,驱逐不去。其主人捉去,仍自来;絷于锁乃已。疑为屠人后身也。又一屠人死,越一载余,其妻将嫁,方彩服登舟,忽一猪突至,怒目眈眈,径裂妇裙,啮其胫。众急救护,共挤猪落水,始得鼓棹行。猪自水跃出,仍沿岸急追。适风利扬帆去,猪乃懊丧自归。亦疑屠人后身,怒其妻之琵琶别抱也。此可为屠人作猪之旁证。

又言:有屠人杀猪甫死,适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猪号声,号三四日死。此亦可证猪还为人。余谓此即朱子所谓生气未尽,与生气偶然凑合者,别自一理,又不以轮回论也。

【译文】

汪晓园先生讲了上面这个故事时,李汇川接着也讲了两则类似的事例。

他说:有位屠夫刚刚死去,邻村就有一家的母猪生了一头猪仔。邻村距离屠夫家有四五里,这头小猪稍大后,经常跑到屠夫家里来躺卧,怎么驱逐就是不走。猪主人赶来把它捉回去,可转眼之间它又跑到屠夫家里来。这样反复多次,猪的主人只好用铁链把它锁起来。人们都猜疑这头小猪大概是那屠夫转世的。

还有一个屠夫死了,过了一年之后,他的妻子即将改嫁。穿上彩服,刚要登上迎亲的船。忽然,有一头公猪追来,圆睁怒目,横冲直撞向她扑来,一口撕裂了她的彩裙,又咬伤她的腿。众人急忙救护,一起把这头猪挤落河里,船才得于鼓棹离岸而去。那头猪从水中竭力挣扎爬上来,仍沿岸追逐了好长一段路。多亏赶上顺风,那迎亲船扬帆疾驶。公猪实在追逐不上,才懊丧而回。人们也猜疑这头公猪是那个屠夫的后身。它是恼恨妻子琵琶别抱啊!这也可以作为屠夫转世为猪的旁证。

李汇川又说,有位屠夫刚刚杀死一头猪,他那怀孕的妻子便生下一个女婴。这女婴一出生就像猪一样号叫。没过三四天,这个女婴就死了。这也可以证实猪转世为人。

我认为这些情况,大概就是朱熹先生所谓死后生气未尽,偶然与新出生者的生气相凑合的一种现象吧。朱熹先生所说是另据一理,若以佛家生死轮回的理论来解释,那又当别论了。

98、续弦遗患

九州之大,奸盗事无地无之,亦无日无之,均不为异也。至盗而稍别于盗,而不能不谓之盗;奸而稍别于奸,究不能不谓之奸,斯为异矣。盗而人许遂其盗,奸而人许遂其奸,斯更异矣。乃又相触立发,相牵立息,发如鼎沸,息如电掣,不尤异之异乎?

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复买一有夫之妇。幸控制有术,犹可相安。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妇手。其子微闻而索之,事无佐证,妇弗承也。后侦知其藏贮处,乃夜中穴壁入室。方开箧携出,妇觉,大号有贼。家众惊起,各持械入。其子仓皇从穴出,迎击之,立踣。即从穴入搜余盗,闻床下喘息有声,群呼尚有一贼,共曳出絷缚。比灯至审视,则破额昏仆者其子,床下乃其故夫也。

其子苏后,与妇各执一词。子云:“子取父财,不为盗。”妇云:“妻归前夫,不为奸。”子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会。”妇云:“父财可索取,而不可穿窬。”互相诟谇,势不相下。

次日,族党密议,谓涉讼两败,徒玷门风。乃阴为调停,使尽留金与其子,而听妇自归故夫,其难乃平。然已“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矣。

先叔仪南公曰:“此事巧于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则人也。不纳此有夫之妇,子何由而盗,妇何由而奸哉?彼所恃者,力能驾驭耳。不知能驾驭于生前,不能驾驭于身后也。”

【译文】

中国幅员辽阔,奸淫盗窃的事无处不有,也没有一天不发生,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事。至于有人干了盗窃的事,却与其他盗窃稍有区别,但终究不能不说他是盗窃。有人犯了奸淫行为,却与其他奸淫稍有区别,但终究不能不认定这是奸淫,这事就有点稀奇了。干了盗窃之后,竟被人们所默许;有了奸淫行为,也被人们所默许,这事就更稀奇了。而且两件事凑在一起,案情一触即发,又因为他们之间互有牵制,案子又忽然平息下来。爆发时如汤水鼎沸,有不堪收拾之势;平息时恰似闪电,一现即收,这事不就显得更稀奇了吗?

我的舅舅安五章先生说:有个人中年丧妻,他已有儿子,却又花钱买了一个有夫之妇做续弦。幸而他对这位后妻控制有术,家庭里尚能保持相安无事。不久这人死了,他平日所积蓄的钱财,便全部落入这位后妻手中。他儿子听说父亲素有积蓄,就上门来向继母索要。但因没有什么根据或佐证,那妇人硬是不承认家有积蓄。

后来儿子侦查到继母藏钱的地方。便在夜间把继母住房的后墙挖了个洞,从洞口潜入室内,找到藏钱的箱子,撬开箱盖,刚要取钱,不想被那妇人发觉了,她拚命大喊有贼。家中上下人等被这喊声惊起,各执器械赶上前来。那儿子仓皇爬出洞口,将要逃走,结果被围上来的人当头一棒,立刻摔倒在地。人们又从洞口闯入室内,立图搜捕盗贼的同伙。忽听床下喘息有声,众人大叫床下还有一贼,便一起把他拖出捆绑起来。此时,有人掌灯来照,这才发现被棒击昏倒在地上的,正是主人的儿子;而从床下捉住的人,却是妇人的前夫。

那儿子苏醒之后,便与他的继母各执一词争论起来。

儿子说:“我是父亲的儿子,来索取先父的遗财,不能说是偷窃。”

那妇人则说:“我本是前夫的妻子,现在归还前夫,不能算是通奸。”

那儿子反驳说:“既是前夫,你可以与他公开再结婚和合,但不能私自幽会!”

那妇人也反驳说:“既是先父的遗财,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来索取,不该采取那穿墙钻壁的鄙劣手段!”

两人互相争驳,互相谩骂,落得个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第二天,本族长辈在私下里商议,认为“如果去打官司,势必两败俱伤,只能玷污了我们家族的门风。”于是暗中加以调停,达成如下协议:把先主人遗留下来的积蓄全部归儿子所有,至于那妇人,则听其自便随前夫一走了之。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但已经是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了。

先叔父仪南公说:“这两件事恰巧碰到一起同时发生,真是天意。但之所以引起争端,全在人为。如果此人不娶有夫之妇为续弦,他的儿子就不会发生盗窃行为,遗孀也不会与人通奸了。此人自信他的能力足以控制这位续娶,但他万没料到,活着的时候尽管驾驭自如,一旦死了之后,就什么也管不着了。

99、谤人招报

老儒刘泰宇,名定光,以舌耕为活。有浙江医者某,携一幼子流寓。二人甚相得,因卜邻。子亦韶秀,礼泰宇为师。医者别无亲属,濒死托孤于泰宇,泰宇视之如子。适寒冬,夜与共被。有杨甲为泰宇所不礼,因造谤曰:“泰宇以故人之子为娈童。”泰宇愤恚。问此子,知尚有一叔,为粮艘旗丁掌书算。因携至沧州河干,借小屋以居。见浙江粮艘,一一遥呼,问有某先生否?数日,竟得之,乃付以侄。其叔泣曰:“夜梦兄云侄当归,故日日独坐舵楼望。兄又云:‘杨某之事,吾得直于神矣。’则不知所云也。”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归。迂儒抱谨,恒念此事无以自明,因郁结发病死。

灯前月下,杨恒见其怒目视。杨故犷悍,不以为意,数载亦死,妻别嫁。遗一子,亦韶秀。有宦室轻薄子,诱为娈童,招摇过市,见者皆太息。

泰宇,或云肃宁人,或云任丘人,或云高阳人。不知其审,大抵住河间之西也。迹其平生,所谓殁而可祀于社者欤!此事在康熙中年,三从伯灿宸公喜谈因果,尝举以为戒。久而忘之,戊午五月十二日,住密云行帐,夜半睡醒,忽然忆及。悲其名氏翳如,至滦阳后,为录大略如右。

【译文】

老儒生刘泰宇,名定光,以教书讲学为生计。有一位浙江的医生,带着他年幼的儿子流落到刘泰宇居住的村庄。这位医生与刘泰宇一见如故,两人相处得很要好,便毗邻而居,情同骨肉。那医生的小儿子聪敏清秀,很惹人喜爱,医生就让儿子礼刘泰宇为师,每日教习学业。

这位医生没有别的亲属,临死前把儿子托附给挚友刘泰宇。刘泰宇待那幼子犹如自己的儿子,衣食住行,关怀备至。时至数九寒冬,夜间他便和那幼子睡在一个被窝里,以自身为孩子取暖。

这村里有个叫杨甲的人,平常蛮横无礼,刘泰宇很讨厌他。这杨甲记恨在心,就乘机造谣说:“刘泰宇把已故老朋友的孩子搂在自己衣被里,分明是把那孩子当娈童。”谣言飞传出去,使刘泰宇有口难辩,心里又气又恨。

后来他询问这孩子的家世,得知这孩子还有个叔叔在某一运粮船上,为押船的旗丁掌管文书及帐目。于是,刘泰宇带领着这孩子来到沧州河边,借了一间小屋住下来。每见河面上有浙江运粮船经过,他都一一呼叫,询问有没有某先生在船上。这么打听了好几天,终于找到孩子的叔叔,就把这可怜的孤儿交给他的亲人。孩子的叔叔流着眼泪说:“我在前几天的夜里就梦见兄长对我说:‘侄儿不久就要回到你身边。’所以我每天都独自坐在舵楼上张望。兄长还说:‘至于那个杨某的事,我已在阎王爷前把他告发了。’这我就不知兄长所说的是什么事了。”刘泰宇虽然心中明了,但也不便直言。把孩子交给他的叔叔后,便郁郁不乐地回到家中。

这位刘泰宇本是位迂阔拘谨的老儒,他平常爱惜声誉,想到自己如今遭受这不白之冤,竟无以自明。因此忧郁成病,含恨死去。他死后,每于灯前月下,杨甲经常看见他怒目而视。而那杨甲原是个粗野强悍的无赖汉,就连鬼魂现身,他也表现得毫不在乎。但没过几年,这杨甲也死了。

杨甲死后,他的妻子改嫁,留下一个幼年的儿子,倒也聪明清秀。后来这孩子被村里世宦之家的浪荡子弟所引诱,做了受人玩弄的娈童。浪荡子每天带着他,公然招摇过市。见到此情此景的人,无不为之叹息。

关于刘泰宇的籍贯,有人说他是肃宁人,有人说他是任邱人,还有人说他是高阳人。到底是什么地方人,使人难以断定,但大概不出河间府以西这几县。从他的生平为人来说,也应该是位死后有资格祭祀于乡间社庙里的人吧!

这事发生在康熙年间。我的三堂伯灿宸公平时喜欢谈论因果,他曾把这个故事讲给晚辈们听,让大家引以为戒。久而久之,我早已忘了这事。嘉庆戊午(1798)年五月十二日,我住在密云行帐,夜半醒来,忽然记忆犹新,又想起这个故事。感伤刘泰宇的姓名逐渐被人们所淡忘,到了滦阳后,我便立即把这个故事的大概记录下来。

100、吃亏是福

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信。

李云举言:其兄宪威官广东时,闻一游士性迂僻。过岭干谒亲旧,颇有所获。归装被衣履之外,独有二巨箧,其重四人乃能舁,不知其何所携也。一日,至一换舟处,两舷相接,束以巨绳,扛而过。忽四绳皆断如刃截。訇然堕板上,两箧皆破裂。顿足悼惜,急开检视,则一贮新端砚,一贮英德石也。石箧中白金一封,约六七十两,纸裹亦绽。方拈起审视,失手落水中。请渔户没水求之,仅得小半。方懊丧间,同来舟子遽贺曰:“盗为此二箧,相随已数日。以岸上有人家,不敢发。吾惴惴不敢言。今见非财物,已唾而散矣。君真福人哉!抑阴功得神佑也?”

同舟一客私语曰:“渠有何阴功?但新有一痴事耳。渠在粤日,尝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买一妾,云是一年余新妇,贫不举火,故鬻以自活。到门之日,其翁姑及婿俱来送,皆羸病如乞丐。临入房,互相抱持,痛哭诀别。已分手,犹追数步,更絮语。媒妪强曳妇入,其翁抱数月小儿向渠叩首曰:‘此儿失乳,生死未可知。乞容其母暂一乳,且延今日,明日再作计。’渠忽跃然起曰:‘吾谓妇见出耳。今见情状,凄动心脾,即引汝妇去,金亦不必偿也。古今人相去不远,冯京之父,吾岂不能为哉?’竟对众焚其券。不知乃主人窥其忠厚,伪饰己女以绐之,倘其竟纳,又别有狡谋也。同寓皆知,渠至今未悟,岂鬼神即录为阴功耶?”又一客曰:“是阴功也。其事虽痴,其心则实出于恻隐。鬼神鉴察,亦鉴察其心而已矣。今日免祸,即谓缘此事可也。彼逆旅主人,尚不知究竟如何耳。”先师又聃先生,云举兄也,谓云举曰:“吾以此客之论为然。”

余又忆姚安公言:田丈耕野西征时,遣平鲁路守备李虎,偕二千总将三百兵出游徼。猝遇额鲁特自间道来。二千总启虎曰:“贼马健,退走必为所及。请公率前队扼山口,我二人率后队助之。贼不知我多寡,犹可以守。虎以为然,率众力斗,二千总已先遁。盖绐虎与战,以稽时刻,虎败,则去已远也。虎遂战殁,后荫其子先捷如父官。此虽受绐而败,然受绐适以成其忠。故曰: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确。

【译文】

小人所耍弄的阴谋诡计,没有一件不使君子得福。这话似乎很迂腐,但实际上还是可信的。

李云举说,他兄长李宪威在广东做官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这么个故事:有位游学的士子,性情迂腐孤僻。他到岭南去拜访亲朋故旧,得到许多赠礼。回来时,除了自己的行李铺盖之外,还有两个大箱子。这两个箱子很重,须四个人才能抬得动,人们都不知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一日,来到换船的地方,先将两条船的船舷互相挨近,然后用大绳把两只箱子捆牢,准备抬过船去。刚抬起来,突然四条大绳像刀割一样同时折断。箱子咕咚一声落到船板上,把两只箱子全都摔裂了。士子顿足惋惜,急忙打开箱子查看,人们才发现原来一只箱子里装着是许多新端砚,另一箱装的却是英德石。石缝之间有一封白银,大约有六七十两,外面的包装纸也摔破了。这位士子刚捡起来点数,不料一失手全都掉落水中。他急忙请渔民下水打捞,好不容易才捞回银子原数的一小半。

这位士子正在懊丧之间,原先载他的那位船夫忽然走过来向他祝贺道:“强盗为了你这两只沉甸甸的箱子,早已尾随多日。只因两岸人烟稠密,来往船只繁多,才不敢下手。我一直为你捏了一把汗。但强盗既没动手,我也不敢说。如今,他们看见箱中所装的并非贵重的财物,吐了几口唾沫便沮丧地散去了。你可真是位有福的人。要不,就是积了阴德,所以才得到神明暗中保佑。”

同船中有一位知道内情的客人悄悄地说:“他哪里积有什么阴德,只不过最近又做了一件傻事罢了。他在广东的时候,曾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托旅馆主人买了个小老婆。据说这女人是个刚结婚一年多的新媳妇。只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不得已把她卖掉以养家。过门那天,那女人的公婆和丈夫都来送行。他们个个枯瘦病弱,形同乞丐。将要入房,他们互相抱持痛哭。已诀别分手了,那些眷属们仍跟随在后,低声絮语不休。媒婆强把女人拉进房,她公公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婴儿赶上来,向这位士子磕头说:‘这孩子从此离开母亲,吃不上乳,今后生死未卜,求老爷容许他母亲再给他喂一次乳,暂且维持今天活命,明天再想明天的办法。’这士子听了,骤然站起,说:‘我原以为这女人是被夫家休弃的。今见你们这般光景,真叫人肝肠寸断。你们这就领媳妇回去,那些银子也不必还我了。古人和今人相差并不远,宋朝冯京之父所能做的事,我难道就做不到吗!’说罢,竟当众焚毁了卖身契,让那女人回家。

他哪里知道这是旅馆主人看他这人忠厚老实,便串通了媒婆和一班小人,把自己的女儿伪装成贫妇,成心导演了这出把戏来欺骗他。倘若他真的收纳了这个女人,主人必定还会使出更狡诈的对策。这阴谋的底细,与他同住的客人全都知道,只有这位书呆子至今还蒙在鼓里,难道神明把他这近乎呆傻的举动也算作阴德吗?”

另一位同船的客人说:“这的确是阴德。他虽然干了一桩蠢事,但他当时确实是出于怜悯恻隐之心。而鬼神所鉴察的,主要也是鉴察一个人的起心动念是否出于善意。所以他今天能免遭杀身劫掠之难,就说是与他做了这桩善事有关,我认为也是可以的。至于那位旅馆主人,将来还不知要落个怎样的下场呢?”

先师李又聃先生是李云举的兄长。他对云举说:“我认为后面这位客人所讲的很有道理。”

由此使我又想起先父姚安公所讲的一个故事:田耕野将军西征的时候,曾派遣平鲁路守备李虎偕同两位千总,率领三百名士兵出去巡逻探察。半路上,突然遇上有一队额鲁特骑兵从小道向他们袭来。两位千总就对李虎说:“贼人马强人壮,我们如果退走,必然被他们追及,对我们非常不利。不如由你率领前队,先扼制住前方的山口;我两人率领后队迂回其后助战,使贼人摸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或许可以守住阵地。”李虎认为他俩说得有理,就带领先锋部队扼住了山口,并拚死奋战。两位千总却乘机逃走了。原来他们骗李虎与敌人酣战,以拖延时间。当李虎战败时,他们已经逃出很远了。李虎终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后来李虎的儿子李先捷因袭了父亲的官爵,被破格提为平鲁路守备。这李虎虽然受骗战败,但也因受骗反而成全了他,使他名列一代忠良。

所以说,小人所耍弄的阴谋诡计,没有一件不是使君子得福。这话乍听起来近似迂腐,但实际上却是确实可信的。

101、借喻说教

外祖张雪峰先生,性高洁,书室中几砚精严,图史整肃,恒其户,必亲至乃开。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绿缛。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轻蹈一步。舅氏健亭公,年十一二时,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树下纳凉。闻室内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归。屏息从窗隙窥之,见竹椅上坐一女子,靓妆如画。椅对面一大方镜,高可五尺,镜中之影,乃是一狐。惧弗敢动,窃窥所为。女子忽自见其影,急起绕镜,四围呵之,镜昏如雾。良久归坐,镜上呵迹亦渐消。再视其影,则亦一好女子矣。恐为所见,蹑足而归。

后私语先姚安公。姚安公尝为诸孙讲《大学》修身章,举是事曰:“明镜空空,故物无遁影。然一为妖气所翳,尚失真形,况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为障,即公心亦为障。正人君子,为小人乘其机而反激之,其固执决裂,有转致颠倒是非者。昔包孝肃之吏,阳为弄权之状,而应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气之翳镜也。故正心诚意,必先格物致知。”

【译文】

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品性高洁。他的书房里几案明净,文房四宝、书籍画卷,总是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且,那书房的门平常总是紧锁着,必须他亲自来到才开。

这书院四周花木茂盛,绿荫遮掩,绿苔生阶,碧草如茵。平日童仆婢媪若不是奉命侍候,也不敢轻易走进一步。当时我舅舅张健亭才十一、二岁。有一天,他趁外祖父外出,独自溜进书院之中,在树荫下乘凉玩耍。忽然他听见书房里有人走动,以为外祖父已经回来了。他轻手轻脚走近书房,屏住呼吸从窗户往房里偷看,却见房内的那竹椅上坐着一位浓妆艳抹、娇娆如画的女子。竹椅的对面,正好有一面五尺多高的整衣镜。但看那镜里所映照出来的形象,竟是一只狐狸。健亭吓得不敢动弹,静静地看她想干什么。

不一会儿,那女子也发现了镜子里的现形。急忙起身,绕着镜子转了数圈,并不断地往镜子上呵气,镜子顿时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过了许久,那女子才回到座位上,待镜子上的雾气渐消,再看镜中所显现的形象,则转变为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身形了。健亭害怕被这女子发现,便蹑手蹑脚离开了书院。

后来他把这事悄悄地说给先父姚安公听。先父在给孙辈们讲解《大学》修身这一章时,便举张健亭所见的事为例,说:“明镜本来洁净空澈,所以一切物体都逃不出它的照映而原形毕露。但是,一旦镜子为妖气所遮蔽,所现的物体便失去了它本来的形状。何况人因私心杂念而产生偏见,先已障蔽了自己的本性呢?”又说:“不但私心杂念能障蔽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即便是出于公心,有时也会产生障蔽。就是正人君子,若被奸佞小人乘机激怒,使他固执已见,也会干出颠倒是非的糊涂事来。譬如从前包孝肃公(包拯),人人都说他清正廉明,铁面无私。而他属下的官吏,却敢于公开玩弄权术,该惩处的犯人不惩处,不该惩处的反而遭重刑。这也和妖气蒙蔽着明镜一样。所以,为人要做到正心诚意,首先必须格除物欲,彻底了解事物的真相,而后以正确的知见待人处事,才不致被邪妄所蒙蔽。

102、神诫刚愎

献县老儒韩生,性刚正,动必遵礼,一乡推祭酒。一日,得寒疾。恍惚间,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唤。”韩念数尽当死,拒亦无益,乃随去。至一官署,神检籍曰:“以姓同误矣。”杖其鬼二十,使送还。韩意不平,上请曰:“人命至重,神奈何遣愦愦之鬼,致有误拘?倘不检出,不竟枉死耶?聪明正直之谓何?”神笑曰:“谓汝倔强,今果然。夫天行不能无岁差,况鬼神乎!误而即觉,是谓聪明。觉而不回护,是谓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无玷,姑贷汝,后勿如是躁妄也。”霍然而苏。韩章美云。

【译文】

献县有位韩老儒生,性情刚正而固执,他无论做什么都坚持按礼法行事。因此乡里推举他为一乡的长者。

有一天,老先生得了寒疾,卧床不起。恍惚之间,看见一名小鬼站在面前对他说:“城隍爷叫我来传唤你。”韩老先生心想,既是城隍爷来传唤,想必是自己的寿数尽了,抗拒也没用。便起身跟随小鬼而去。到了一处官署,城隍爷看了韩先生一眼,翻检户籍名册之后,抬起头来对韩先生说:“对不起!被拘拿的这个人正好和你同名同姓,是小鬼把你抓错了。”说罢,命人当面把小鬼打了二十大板,并令他将韩先生送回家去。

韩先生心中愤愤不平。上前质问道:“人命关天,你怎么派这个糊涂鬼去执行?倘或你也像他一样糊涂,没有当即查检出来,我岂不白白送掉了一条老命。人们都说聪明正直称为神,像你们这样马虎办事,如何配称为神?”

城隍爷笑着说:“听人说你又倔又犟,今天看来果然没错。日月天体不可谓不大,然每运行一年,还要有个岁差!何况我们鬼神呢?任何人办事哪能一点儿差错也没有。有了差错,能及时觉察,这就叫聪明。觉察错误后,不为自己护短,并能及时纠正,这就叫正直。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姑念你平素言行没有什么污点,这回就饶恕了你。以后不要老是这样暴躁狂妄。”说罢命小鬼送他回去。韩老先生霍然醒来,病也好了。

以上这个故事,是韩章美先生对我说的。

103、奸诈遭惩

刘少宗伯青垣言:有中表涉元稹《会真》之嫌者,女有孕,为母所觉。饰言夜恒有巨人来,压体甚重,而色黝黑。母曰:“是必土偶为妖也。”授以彩丝,于来时阴系其足。女窃付所欢,系关帝祠周将军足上。母物色得之,挞其足几断。后复密会,忽见周将军击其腰,男女并僵卧不能起。皆曰污蔑神明之报也。

夫专其利而移祸于人,其术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机械万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恶其险,非恶其污蔑也。

【译文】

礼部侍郎刘青垣说:有一对表兄妹私自结合,女的有了身孕后,被她的母亲发觉了。她就编造谎言说:“一到夜里,就有个高个儿、皮肤黝黑的家伙来纠缠我,压得我好重好重,……”

她母亲思忖了一阵,说:“这肯定是哪个土偶木妖来作怪。”便把一条红丝绳交给女儿,对她说:“等他再来的时候,你悄悄地拴在他脚上。”

这位姑娘私下里把红丝绳交给她的相好,让他去关帝庙系在周将军的塑像脚上。姑娘的母亲得知了红丝绳的去处,一怒之下,手执木棍,差点儿把周将军塑像的腿打断。

后来这一对男女又在幽会,那周将军突然现身,对他们俩拦腰猛击一掌,这两人便都周身僵硬,躺在那里起不来了。人们都说这是污蔑神灵的报应。

贪图利欲而嫁祸于人,这种手段也够狠毒巧诈了。但这种机巧奸诈,却是造物主所最忌恶的。这对男女巧于心计,狡诈万端,结果落得加祸于己。害人者终必害己,这是天道的规律。神明并不怕被人污蔑,而是憎恶他们的奸诈阴险。

104、冥律无私

顾员外德懋,自言为东岳冥官。余弗深信也。然其言则有理。

曩在裘文达公家,尝谓余曰:“冥司重贞妇,而亦有差等。或以儿女之爱,或以田宅之丰,有所系恋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欲之萌,而能以礼义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者,斯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得一,得一则鬼神为起敬。一日,喧传节妇至,冥王改容,冥官皆振衣伫迓。见一老妇然来,其行步步渐高,如蹑阶级。比到,则竟从殿脊上过,莫知所适。冥王怃然曰:‘此已升天,不在吾鬼中矣。’”

又曰:“贤臣亦三等。畏法度者为下,爱名节者为次,乃心王室,但知国计民生,不知祸福毁誉者为上。”

又曰:“冥司恶躁竞,谓种种恶业,从此而生。故多困踬之,使得不偿失。人心愈巧,则鬼神之机亦愈巧。然不甚重隐逸,谓天地生才,原期于世事有补。人人为巢、许,则至今洪水横流,并挂瓢饮犊之地,亦不可得矣。”

又曰:“阴律如《春秋》,责备贤者,而与人为善。君子偏执害事,亦录以为过。小人有一事利人,亦必予以小善报。世人未明此义,故多疑因果或爽耳。”

【译文】

据员外顾德懋自己说,他在东岳庙里当冥官,我不大相信。但是他说的一番话,却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往日,我们都在裘文达公府上作客,顾德懋曾对我说:“冥司里非常尊重那些贞节的妇人,但也分有好几等。譬如有些贞妇是因儿女的情爱难断而不愿改嫁,有的是因家产丰厚,生活富裕,有所留恋而不愿改嫁,这算是下等的。有些年轻而寡居的女子,虽然有时内心仍不免萌发情欲,但她们能以礼义克制自己,这算是中等。若能做到心如枯井,情绪上不起波澜,荣华富贵不能动其心,饥寒困苦不能移其志,置利害于不计,这才是最上等的。但像这样的人,千百人中难得一个。如果是,就连鬼神见了她们也要肃然起敬。记得有一天,冥府里忽然喧闹起来,传说有一位节妇就要来了。阎王爷立刻改变了平日严峻的面容,众冥官也都整衣而起,肃立迎接。一会儿,只见一老妇人仪容庄重,从远处姗姗而来。她的脚步,一步比一步高,犹如登上无形的台阶。将近阎罗殿时,竟从殿堂上面飞升而上,不知去向。阎王爷慨然说:‘这位妇人已经升天,不在我们鬼神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顾员外又说:“贤臣也大致分为三等。那些能够遵纪守法,惟恐触犯条例的,算是下等。那些爱重名节,因而廉明公正,算是中等。那些忠于朝廷社稷,一心忧虑国计民生,从不计个人荣辱祸福的,算是最上等。”

顾员外又说:“冥府里最忌讳那些争权夺利,以权谋私的人。他们认为,造成人世间混乱的种种恶业,大都是由此而生。所以,冥府必设法使这种人遭受困顿,挫折和失败,让他们得不偿失。他们越是投机取巧,诡计多端,鬼神对他们的制裁也愈加巧妙。另外,冥府并不怎么器重那些遁世隐居、不问政事的人。他们认为天地生育人才,原是为了有补益于国家与百姓。如果有才能的人都像巢父、许由那样置国家与人民于不顾而去做隐士,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到现在也依然是沧海横流,恐怕连个挂瓢饮犊的地方也没有。”

顾员外又说:“阴间的法律条文和世间大体上差不多,都像《春秋》那样严格地要求贤者,而劝人为善。倘若贤者由于偏激执拗而犯了错误,也照样计其过失加以处理。即使是小人,只要他能做一点儿好事,也要相应地给予善报。世人往往不了解冥间执法的大义,便怀疑因果报应的事实,这是完全不必要的。”

105、僧戏腐儒

族叔庵言:肃宁有塾师,讲程朱之学。一日,有游僧乞食于塾外。木鱼琅琅,自辰逮午不肯息。塾师厌之,自出叱使去。且曰:“尔本异端,愚民或受尔惑耳。此地皆圣贤之徒,尔何必作妄想!”僧作礼曰:“佛之流而募衣食,犹儒之流而求富贵也。同一失其本来,先生何必定相苦?”塾师怒,自击以夏楚。僧振衣起曰:“太恶作剧。”遗布囊于地而去。

意必复来,暮竟不至。扪之,所聍皆散钱。诸弟子欲探取。塾师曰:“俟其久而不来,再为计。然须数明,庶不争。”甫启囊,则群蜂坌涌,螫师弟面目尽肿,号呼扑救。邻里咸惊问。僧忽排闼入曰:“圣贤乃谋匿人财耶?”提囊经行,临出,合掌向塾师曰:“异端偶触忤圣贤,幸见恕。”观者粲然。

或曰:“幻术也。”或曰:“塾师好辟佛,见僧辄诋,僧故置蜂于囊以戏之。” 庵曰:“此事余目击,如先置多蜂于囊,必有蠕动之状见于囊外,尔时殊未睹也。云幻术者为差近。”

【译文】

我堂叔庵说:肃宁县有位教私塾的老先生,他为学生讲解程朱的理学,俨然以圣贤自居。

一天,有个游方的出家人来到这位老先生的私塾外乞食化缘。又敲木鱼又念经,音声琅琅,从早晨一直念到中午还不停。老先生烦透了,亲自走出来呵斥,叫他离开。并且说:“佛家所谓吃斋行善,修成正果那一套,本来就是异端邪说,愚弄那些无知的平民,或许还有人信。我们这儿都是读书明理的圣贤之徒。收起你这一套吧!别在这里作妄想。”

那和尚向老先生合掌施礼说:“我佛门弟子募衣化食,犹如圣贤之徒谋求富贵,从本质上讲,都背离了原来的教义,先生何必定要跟我过不去呢?”

老先生大怒,举起教鞭就要来抽打。那出家人这才抖抖衣服站起身来,说道:“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和尚走后,老先生和他的门徒们发现有一个布口袋丢在地上。估计是那个出家人一气之下忘记拿了,料定他一会儿准要回来寻找。可是,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也没有来。隔着袋子摸一摸,里面装的全都是散碎银子。众门徒们就要打开袋子分取。老先生说:“还是多等一会儿,如果他真的不来,再作处理。不过,先可以拿出来数一数,省得分银的时候发生争执。”

于是把布口袋拎进门来,先生亲自解开口绳。袋口刚一张开,一群马蜂喷涌而出,把这老先生和他的门徒们螫得鼻青眼肿,抱头鼠窜,叫苦连天。街坊四邻闻声赶来,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只见那出家人忽然推门而进,从容问道:“圣贤之徒读书明理,怎么还干出这种窝藏私分别人钱财的龌龊事?”说罢,弯腰拾起那布口袋,回身便走。临出门,又转过身来,合掌向老先生说道:“阿弥陀佛!方才异端之徒偶尔触犯了圣贤,还望诸位恕罪。”在场的四邻面面相觑,无不为之绝倒。有人说:“这位老师父真会玩幻术。”有的说:“这老先生平日常排斥佛教,见了和尚就加以诋毁。所以,这老师父才故意弄来许多马蜂置于布袋中,存心来戏弄他。”

庵叔说:“这事可是我亲眼见到的。如果说是事先往口袋里装了一窝蜂,必能看见蜂在口袋里面蠕动。但当时谁也没看出来。所以,若说这是一种幻术倒还差不多。”

106、人心可畏

朱青雷言:有避仇窜匿深山者,时月白风清,见一鬼徙倚白杨下,伏不敢起。鬼忽见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使君颠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笑而隐。余谓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

【译文】

朱青雷说:有个人为了避仇,躲进深山。那天夜里,皓月当空,风清气爽。突然,看见一个鬼徘徊在白杨树下,他吓得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这时,那鬼也见到他了,说道:“喂!还不快起来!趴在那儿干么?”这人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嗫嚅地说:“我害怕你。”鬼说:“这你可错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鬼有什么可怕的?就拿你来说吧,致使你生活穷困,颠沛流离到这种地步的,究竟是人呢,还是鬼呢?”说罢一笑,转眼就不见了。

我想,这大概是朱青雷有所激愤而编撰的一则寓言吧。

107、儒佛异同

颖州吴明经跃鸣言:其乡老儒林生,端人也。尝读书神庙中。庙故宏阔,僦居者多。林生性孤峭,率不相闻问。

一日,夜半不寐,散步月下。忽一客来叙寒温。林生方寂寞,因邀入室共谈,甚有理致,偶及因果之事。林生曰:“圣贤之为善,皆无所为而为者也。有所为而为,其事虽合天理,其心已纯乎人欲矣。故佛氏福田之说,君子弗道也。”客曰:“先生之言,粹然儒者之言也。然用以律己则可,用以律人则不可。用以律君子犹可,用以律天下之人则断不可。圣人之立教,欲人为善而已。其不能为者,则诱掖以成之。不肯为者,则驱策以迫之。于是乎刑赏生焉。能因慕赏而为善,圣人但与其善,必不责其为求赏而然也。能因畏刑而为善,圣人亦与其善,必不责其为避刑而然也。苟以刑赏使之循天理,而又责慕赏畏刑之为人欲,是不激劝于刑赏,谓之不善。激劝于刑赏,又谓之不善,人且无所措手足矣。况慕赏避刑,既谓之人欲,而又激劝以刑赏,人且谓圣人实以人欲导民矣。有是理欤?盖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故圣人之刑赏,为中人以下设教。佛氏之因果,亦为中人以下说法。儒释之宗旨虽殊,至其教人为善,则意归一辙。先生执董子谋利计功之说,以驳佛氏之因果,将并圣人之刑赏而驳之乎?先生徒见缁流诱人布施,谓之行善,谓可得福。见愚民持斋烧香,谓之行善,谓可得福。不如是者,谓之不行善,谓必获罪。遂谓佛氏因果,适以惑众。而不知佛氏所谓善恶,与儒无异。所谓善恶之报,亦与儒无异也。”

林生意不谓然,尚欲更申己意,俯仰之顷,天已将曙。客起欲去,固挽留之,忽挺然不动,乃庙中一泥塑判官。

【译文】

颖州贡生吴跃鸣说,他家乡有位宿儒林老先生,品格端庄,为人正直。曾借住在一所神庙里读书。这座庙宇宏伟宽敝,借住在这里的读书人很多。由于林先生性情孤僻,和这些同住的读书人很少来往。

有一天,他到了半夜还睡不着,便独自在月下散步。忽然有位客人走来,向他问候。林先生正感寂寞,见来人举止风雅,便请客人到屋里坐,略备茶茗,与客人闲聊起来。那客人论理有致,语言不俗。两人你言我语,十分投机。言谈之间,偶然涉及因果之事。林先生说:“古来圣贤做好事,绝不是事先预期要得到好报才去做的。若是为了要得好报才去做好事,虽说也合乎天理人情,但其心理上却存有欲望,便没多大价值。所以,佛家主张福田之说,是君子所不屑的。”

客人说:“先生这一番话,纯粹是儒家的论调。若是用这种观点来约束自己,未尝不可。若是用它来约束别人,那就不可以了。如果用它来要求有相当修养的君子,或者能有些效果。如果用它来治国安民,那就绝对行不通了。圣人设立教化,目的在于教人为善而已。对那些不能自觉为善的人,要加以劝诱引导,帮助他们去行善。对那些不愿意为善的人,就要鼓励鞭策他们去为善。于是刑赏制度就产生了。那些能够做到为了奖赏而行善的人,圣人只赞扬他们乐于为善的一面,必不会去责备他们是为了得赏才为善。那些能因畏惧刑罚而遵纪守法做好人,圣人也只赞赏他们能遵纪守法的一面,必不会去责备他们因害怕刑罚才守法。如果在刑赏的制约之下,使人们都能顺从天理,乐于向善。而又责备他们是贪赏惧罚,是出于私心人欲。这么一来,不接受刑赏的激励劝诱固然不好,接受刑赏的激励劝诱也不好,这就使人们不知该如何才对。况且既然把贪赏惧罚说成是私心人欲,而又用刑赏去激励劝诱人们向善。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圣人是不是想用刑赏来诱导人的私心欲念呀?你认为有这个道理吗?在现实社会中,具有超卓智慧,出类拔萃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平平庸庸、碌碌无为的人则是大多数。所以,圣人的刑罚奖赏制度,主要是着眼于对中等以下人们的教育。佛家的因果报应论,也是着重于对这些人而说的。儒家的教义与佛家的教义虽然在宗旨上有很大的区别,但在教人为善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先生根据董(仲舒)夫子‘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理论,来驳斥佛家的因果论,岂不是连同圣人的刑赏制度也一齐驳斥了呢!先生只看见那些僧侣们劝人布施,说这样就是行善,可以得福;只看到愚民们持斋烧香拜佛,说这是行善,也可以得福。不这么办,就是不行善,就会受报应。据此,你就认定佛家的因果论是在蛊惑群众。殊不知佛家所谓善恶的定义,与儒家大致相同。佛家所谓的因果报应也与儒家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观念并没有差别。”

林先生对这位客人的一番宏论不以为然。他想进一步再阐述自己的观点,更深入地辨证一回。不觉东方泛白,天将亮了。客人便起身告辞。林老先生余兴未尽,执意挽留,那客人忽然僵立不动。仔细一看,竟然是此庙里一尊泥塑的判官像。

108、冥吏论命

族祖雷阳公言:昔有遇冥吏者,问:“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穷通寿夭之数。若唐小说所称预知食料,乃术士射覆法耳。如人人琐记此等事,虽大地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问:“定数可移乎?”曰:“可。大善则移,大恶则移。”问:“孰定之?孰移之?”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无权也。”问:“果报何有验有不验?”曰:“人世善恶论一生,祸福亦论一生。冥司则善恶兼前生,祸福兼后生,故若或爽也。”问:“果报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本命。以人事譬之,同一迁官,尚书迁一级则宰相,典史迁一级,不过主簿耳。同一镌秩,有加级者抵,无加级则竟镌矣。故事同而报或异也。”问:“何不使人先知?”曰:“势不可也。先知之,则人事息,诸葛武侯为多事,唐六臣为知命矣。”问:“何以又使人偶知?”曰:“不偶示之,则恃无鬼神而人心肆,暧昧难知之处,将无不为矣。”先姚安公尝述之曰:“此或雷阳所论,托诸冥吏也。然揆之以理,谅亦不过如斯。”

【译文】

族叔祖雷阳公说,从前有个人遇见阴曹地府的官吏,便乘机问道:“听说,人的命运都是生前就注定的,有这么回事吗?”冥官说:“是的。不过只是对于一生中的穷困或亨通,长寿或短命划个大体的定数。如果像唐人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能预知那一天中将要吃什么食物,这完全是术士们玩弄的把戏罢了。假如把人人的命数都定得那么烦琐的话,恐怕用大地来当书架,也放不下这类偌大的簿籍了。”

又问:“人的命运既然有定数,那么,能不能有所转变?”冥官说:“可以。努力行大善的可以转变,作大恶的也同样可以转变。”

又问:“这种转变命运的机遇由谁来决定?又由谁来转变?”冥官说:“这完全由自身来决定,由自己来转变,鬼神是无权干涉的。”

又问:“因果报应的说法,为什么有的时候灵验,有的时候不灵验?”冥官说:“在人世间,通常只根据此人一生的善恶来论定,所遭受的祸福也以一生来论定。而在阴司,论定一个人的善恶,要兼顾到他多生前的善与恶;论祸福,却要牵涉到他后世的祸与福。所以有时候就灵验,有时候就显得不灵验。”

又问:“做同样的善与恶,为什么所受的果报又往往各不相同?”冥官说:“这是由各自不同的本命所决定的。就拿人间的事来做比喻吧,同样升官,尚书升一级,就成了宰相,而典史升一级,只不过是县官属下的一名主簿。同样降低官吏的俸禄,原有加级的给予抵平,无加级的就要往下降了。据此,可推知同一事物而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

又问:“那么,穷通祸福的报应为什么不让人事先知道呢?”冥官说:“形势不允许这样。如果让人事先知道了,便依赖命运,什么事都不想干。诸葛亮的忠心报国算是多事,而唐六臣(张文蔚、杨涉、张策、赵光逢、薛贻矩、苏循)等人的趋利卖国之徒也变成是命中注定的。”

又问:“可是为什么有的时候,又偶尔透露出那么一点儿因果消息让人知道?”冥官说:“那也是有的放矢。不这么偶然地给人们点儿这方面的启示,人们就会认为反正没有鬼神的鉴察,便可以肆无忌惮了,而在暗地里没有人发现的地方,更可以放心大胆地为所欲为了。”

先父姚安公(纪容舒)曾评述说:“这可能是雷阳公的观点,而托词于阴曹官吏之口。然而从情理上来揣度,大概也是如此。”

109、恶堕为猪

四川毛公振言:有人夜行,遇一人状似里胥,锁絷一囚,坐树下。因并坐暂息。囚啜泣不止,里胥鞭之。此人意不忍,从旁劝止。里胥曰:“此桀黠之魁,生平所播弄倾轧者,不啻数百。冥司判七世受豕身,吾押之往生也。君何悯焉!”此人栗然而起。二鬼亦一时灭迹。

【译文】

四川毛振先生说:有人走夜路,看见有位装束像公差模样的人,牵着一名披枷带锁的囚犯,坐在树下。这走夜路的人似乎走累了,也就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休息。那囚犯不住地流泪哭泣,公差模样的人被他哭得不耐烦,不断对他施以鞭打。

这个行路的人看了,于心不忍,从旁劝阻。那个里正白了他一眼,说:“你知道吗?他是个极其凶狠而狡诈的人。他生前专门挑拨离间,阴谋倾轧,被他坑害的人,不下数百人!因此阴曹判他七世托生为猪,要反复受屠宰之苦,我是奉命押他去投胎的。这样的恶棍,你还可怜他?”

此人听了这话,吓得浑身打颤,赶快离开。再回头一看,那两个鬼也已经不见了。

110、轻薄颠狂

满媪,余弟乳母也,有女曰荔姐,嫁为近村民家妻。一日,闻母病,不及待婿同行,遽狼狈而来。时已入夜,缺月微明。顾见一人追之急,度是强暴,而旷野无可呼救。乃隐身古冢白杨下,纳簪珥怀中,解绦系颈,披发吐舌,瞪目直视以待。其人将近,反招之坐。及逼视,知为缢鬼,惊仆不起。荔姐竟狂奔得免。比入门,举家大骇。徐问得实,且怒且笑,方议向邻里追问。

次日,喧传某家少年遇鬼中恶,其鬼今尚随之,已发狂谵语。后医药符皆无验,竟颠痫终身。此或由恐怖之余,邪魅乘机而中之,未可知也。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或明神殛恶,阴夺其魄,亦未可知也。然均可为狂且戒。

【译文】

满老太婆,是我弟弟的奶娘。她有个女儿,名叫荔姐,嫁给附近村里一位农民为妻。

有一天,荔姐听说母亲病了,心急如焚,等不及和丈夫一起同行,便独自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当时天已经是朦朦黑了,幸而有一弯新月挂在天空,倒也还能辨明道路。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有个人在后面紧紧地跟踪她。她心想,此人必定是个流氓,若是被他追上,那麻烦可就大了。而在这旷野地方,连呼救都不可能。于是,她灵机一动,闪身躲到一座古墓后边的一株白杨树下,迅速摘下钗簪耳环,揣在怀里,从腰间解下一条丝带缠绕在脖子上。披散了头发,瞪大眼睛,吐出舌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这时候,那流氓已经迫在近前,她不但不害怕,反而招呼他坐下。那流氓凑近一看,发现是个瞪眼吐舌的吊死鬼,顿时惊昏在地。荔姐乘机狂奔跑回娘家。一进门,全家人都被她这副怪模样吓坏了。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荔姐喘了一口气,才向家人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大家都感到又愤怒又好笑,并议定要向邻里追查这个跟踪的人。

第二天,人们纷纷传说邻村某家的少年在村外坟地里遇鬼中了邪,那鬼至今还附在他身上,已经变成疯子了,嘴里不断胡言乱语。后来,这位少年的家长百般延医用药,乃至请道士作法,焚符念咒,都不管用。从此便疯疯颠颠过了一辈子。

这种情形,可能是因为他受了惊吓之后,心有余悸,真的鬼魅便乘机而入,使他中邪。或者是他受惊之后,神经错乱,因此脑子里便产生出种种妖魔鬼怪的幻象。或者是神明要惩罚他的恶行,暗中摄去了他的魂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位少年所落得的下场,足以使那些行为轻狂的人引以为戒。

111、盗拯贞女

齐大,献县剧盗也。尝与众行劫,一盗见其妇美,逼污之,刃胁不从。反接其手,缚于凳,已褫下衣,呼两盗左右挟其足矣。齐大方看庄(盗语,谓屋上望以防救者为看庄。),闻妇呼号,自屋脊跃下,挺刃突入曰:“谁敢如是,吾不与俱生!”汹汹欲斗,目光如饿虎。间不容发之顷,竟赖以免。

后群盗并就捕骈诛,惟齐大终不能弋获。群盗云,官来捕时,齐大实伏马槽下。兵役皆云,往来搜数过,惟见槽下朽竹一束,约十余竿,积尘污秽,似弃置多年者。

【译文】

齐大,是献县最强悍的盗贼之一。有一次,他与一伙强盗去抢劫。有一强盗见一妇女貌美动人,企图奸污她。在尖刀威胁之下,那位妇女依然坚贞不从。强盗便将她的双手反绑在凳子上,并把她的下衣扯下,叫另外两个强盗按住她的左右两脚。

这时,齐大正站在房屋上守望,听到屋里妇女的呼救声,便从屋脊上一跃而下,手执钢刀冲进屋来,大声喝道:“谁敢做这种事,我就和他拚个你死我活!”言罢,两眼瞪得像饿虎似的,气势汹汹地准备格斗。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位妇女竟幸而得免。

后来,这一班强盗都被逮捕处死,只有齐大没有被捕获。据被捕的同伙说,当官兵来搜捕的时候,齐大就躲藏在马槽下面。但那些兵士们都说,来回搜寻了好几遍,只瞧见马槽下放着一捆破竹子,大概有十来根,而且积满了灰土,污秽不堪,似乎已经搁在那里好多年了。

112、善延子寿

农夫陈四,夏夜在团焦守瓜田,遥见老柳树下,隐隐有数人影,疑盗瓜者,假寐听之。中一人曰:“不知陈四已睡未?”又一人曰:“陈四不过数日,即来从我辈游,何畏之有?昨上直土神祠,见城隍牒矣。”又一人曰:“君不知耶?陈四延寿矣。”众问:“何故?”曰:“某家失钱二千文,其婢鞭捶数百未承。婢之父亦愤曰:‘生女如是,不如无。倘果盗,吾必缢杀之。’婢曰:‘是不承死,承亦死也。’呼天泣。陈四之母怜之,阴典衣得钱二千,捧还主人曰:‘老妇昏愦,一时见利取此钱,意谓主人积钱多,未必遽算出。不料累此婢,心实惶愧。钱尚未用,谨冒死自首,免结来世冤。老妇亦无颜居此,请从此辞。’婢因得免。土神嘉其不辞自污以救人,达城隍。城隍达东岳。东岳检籍,此妇当老而丧子,冻饿死。以是功德,判陈四借来生之寿于今生,俾养其母。尔昨下直,未知也。”陈四方窃愤母以盗钱见逐,至是乃释然。后九年母死。葬事毕,无疾而逝。

【译文】

农夫陈四,有一年夏夜住在地头窝棚里看守瓜田,远远看见柳树荫底下有几个人影晃来晃去,怀疑有人来偷瓜,便躺下来装睡,暗听动静。其中一人说:“不知陈四睡了没有?”另一人搭腔说:“陈四呆不了几天就得跟咱们一块儿去了,有啥可怕的?昨天我在土地庙里值班,看见城隍拘捕他的公文都送下来了。”又一人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吧?东岳神君已给陈四延长了寿数!”众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说:“某家丢了两千文钱,主人把一个婢女打了好几百鞭子,婢女还是拒不承认偷了钱。主人便把婢女的父亲找来严加训斥。婢女的父亲非常气愤,说:‘生了这不争气的女儿,不如没有。如果真是她偷了钱,我就拿绳子勒死她。’那婢女说‘我承认是个死,不承认也是个死,不如一死了之。’说罢,呼天抢地地号哭。陈四的母亲见这个婢女无辜蒙冤,非常可怜。便悄悄地典当了自己的几件衣物,换来两千文钱,拿来还给主人说,‘我这老婆子一时糊涂,见钱眼开,偷拿了你两千钱。我以为你有那么多钱财,未必就能发觉。谁想到却连累了这无辜的丫头,我心里既惶恐又惭愧。这些钱一文未用,特冒死来向你自首,免得结下来生的冤债。我这老婆子从今也没脸再在你这儿呆下去,你就把我辞退了吧!’那婢女因而幸免一死。土地爷为嘉奖陈母不惜自污以救人的美德,特地向城隍爷打了报告,城隍爷也为之感动,便将报告转呈东岳神君。东岳神君查检册籍,发现这老婆子命中注定‘老年丧子,冻饿而死’。只因她有这不惜自污以救人的功德,改判她儿子陈四借来生寿于今生,以赡养老母善终天年。这批示在你昨天下班后才转到,所以你还不知道呢!”

陈四对母亲因偷钱被辞退一事,始终耿耿于怀。听了小鬼们的一番谈论,心中才豁然开朗,从此对老母亲更加孝敬。过了九年,陈四的母亲寿终正寝。丧事办完不久,陈四也无病而逝。

113、鬼惩恶人

王秃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于姑家,冒姓王。凶狡无赖,所至童稚皆走匿,鸡犬亦为不宁。

一日,与其徒自高川醉归,夜经南横子丛冢间,为群鬼所遮。其徒股栗伏地,秃子独奋力与斗。一鬼叱曰:“秃子不孝,吾尔父也,敢肆殴!”秃子固未识父,方疑惑间,又一鬼叱曰:“吾亦尔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齐呼曰:“王秃子不祭尔母,致饥饿流落于此,为吾众人妻。吾等皆尔父也。”秃子愤怒,挥拳旋舞,所击如中空囊。跳踉至鸡鸣,无气以动,乃自仆丛莽间。群鬼皆嬉笑曰:“王秃子英雄尽矣,今日乃为乡党吐气。如不知悔,他日仍于此待尔。”秃子力已竭,竟不敢再语。天晓鬼散,其徒乃掖以归。自是豪气消沮,一夜,携妻子遁去,莫知所终。

此事琐屑不足道,然足见悍戾者必遇其敌,人所不能制者,鬼亦忌而共制之。

【译文】

有个叫王秃子的,自幼失去父母,连自己本来姓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是在姑母家养大,姑母的丈夫姓王,他也就冒姓王。此人性情凶残,狡猾无赖,所到之处,连小孩子一见到他,都吓得赶快躲藏起来,直是搅得全村鸡犬不宁。

有一天,他与同伙从高川镇喝得大醉而归。夜里经过南横子墓地,被一群鬼挡住了去路。他的同伙被吓得浑身颤抖,趴在地下不敢起来。唯有王秃子毫无惧色,独自奋力与鬼格斗。

忽听一鬼大声呵斥说:“你这不孝的秃小子!我是你爸爸。你竟敢如此放肆地与你爸爸殴斗!”王秃子本来不认识自己的爸爸,正在疑惑间,又听另一个鬼斥道:“我也是你爸爸。见到我,你竟敢不拜!”这时候,众鬼七嘴八舌地喊起来:“王秃子!你妈死后,你为什么不祭祀她?致使她为饥饿所迫,不得不流落此地,给我们大家当媳妇。算起来我们都是你爸爸!”王秃子听了,愤怒之极,挥舞拳头与众鬼轮番打斗。但被他击中的就好像击在空布袋上一样。他这么奔腾跳跃,与众鬼一直斗到鸡叫。闹得精疲力尽,自己摔倒在草丛里。

众鬼嘻笑说:“王秃子!你现在那股英雄气哪儿去啦?今天我们才为平日被你欺负的乡亲们出了口气。如果你不思改悔,过几天还在这儿等你!”

王秃子瘫倒在地,连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那敢再应声。天亮鬼散,那帮同伙才把他连拉带拽弄回家。从此他的凶残之气消尽,再没有以往那么威风了。一天夜里,他携带妻子悄悄逃去,后来便没有消息。

这个故事似乎不足称道。然而,从中足以看到那些凶悍暴虐的人,终有一日也会遇上强敌。即使人治不了他,鬼也会忌恨他的霸道,一起来制伏他。

114、妖叱空谈

武邑某公,与戚友赏花佛寺经阁前。地最豁厂,而阁上时有变怪,入夜即不敢坐阁下。某公以道学自任,夷然弗信也。酒酣耳热,盛谈《西铭》万物一体之理,满座拱听,不觉入夜。

忽阁上厉声叱日:“时方饥疫,百姓颇有死亡。汝为乡宦,既不思早倡义举,施粥舍药,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眠,尚不失为自了汉。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民胞物与。不知讲至天明,还可作饭餐、可作药服否?且击汝一砖,听汝再讲邪不胜正。”忽一城砖飞下,声若霹雳,杯盘几案俱碎。

某公仓皇走出,曰:“不信程朱之学,此妖之所以为妖欤!”徐步太息而去。

【译文】

武邑县某先生,和他的亲戚朋友们一起在某佛寺的藏经阁前赏花。这地方又宽敞又豁亮,但这阁楼上却常有怪异,一到夜里,就没人敢在这儿坐着。

某先生以道学家自居,全然不信有这回事。这一天,某先生又多喝了点酒,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大谈宋朝张载《西铭》一文中所提倡的民胞物与、万物一体的道理。满座人洗耳恭听,不知不觉中暮色降临,天渐渐黑下来了。

忽听藏经阁上厉声斥责道:“现今当地人民正处于饥饿与瘟疫的困厄之中,百姓多有死亡,你身为本地乡绅,既不能早想主意,举办募捐,施粥施药,救济百姓,就应该趁此良夜关门睡大觉去。能够做到这一步,还可以算得上一条自知无能为力的汉子。而你却在这儿徒逞口舌,夸夸其谈,说什么‘民胞物与’的大道理。你就是从现在讲到大天亮,这些废话能当饭吃、当药服吗?现在我先赏你吃一砖头,看你还讲不讲什么邪不敌正!”

话音刚落,一块城砖忽然凌空飞来,像打一个响雷,杯盘几案全被砸碎。

某先生被吓得仓皇逃窜,三步两步跑出佛寺的大门外,可是嘴里却还嘟嚷说:“只因为你不信程朱理学,所以你才会成为妖怪!”他一边叹息,一边回头见妖怪没有追来,才慢慢走回家去。

115、扪心自问

李孝廉存其言:蠡县有凶宅,一耆儒与数客宿其中。夜闻窗外拨剌声,耆儒叱曰:“邪不干正,妖不胜德。余讲道学三十年,何畏于汝!”窗外似有女子语曰:“君讲道学,闻之久矣。余虽异类,亦颇涉儒书。《大学》扼要在诚意,诚意扼要在慎独。君一言一动,必循古礼,果为修己计乎?抑犹有几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语录,断与诸儒辩,果为明道计乎?抑犹有几微好胜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近名好胜,则人欲之私也。私欲之不能克,所讲何学乎?此事不以口舌争,君扪心清夜,先自问其何如,则邪之敢干与否,妖之能胜与否,已了然自知矣。何必以声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缩不能对。徐闻窗外微哂曰:“君不敢答,犹能不欺其本心,姑让君寝。”又拨刺一声,掠屋檐而去。

【译文】

举人李存其说:蠡县有一所凶宅,一位老儒生与另外数人客居在那里。一天夜里,忽听窗外“拨剌”一声响动。老儒正颜厉色地呵斥道:“邪不能侵正,妖不能胜德。我讲解道学三十多年了,难道还怕你妖魔鬼怪不成?”

只听窗外似乎是个女人的声音答话道:“你讲道多年,我早就听说过了。我虽是异类,但也涉猎些儒家的典籍。《大学》的要义,关健在于一个‘诚意’。诚意的要义,在于个人独处时,自己的行为也能谨慎不苟。你的一言一行,固然能遵循古礼,试问当真是为自己修身立命之计吗?恐怕里面有几分沽名钓誉的成分吧?你天天写学术笔记,滔滔不绝地与儒者们进行辩论,果真是为了阐明道义吗?恐怕其中不免有争强好胜的成分吧?如果真是为了修身明道,还说得上是顺从天理。若是争名好胜,那就完全属于私欲的范畴了。一位道学家自己不能克制私欲,还有什么学术可讲?这些事用不着别人多费口舌,当你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扪心自问,平时所做的,心里所想的,是不是与你口里所说的相符?这样,‘邪’能不能侵‘正’,‘妖’能不能胜‘德’,也自然心中有数了。何必这么声色俱厉地以势压人呢!”

老儒吓得汗如雨下,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连话都说不出来。呆了一会儿,又听窗外轻蔑地嘲笑说:“你不敢回答,说明你还不想欺骗你的本心。好吧!那就让你睡个安稳觉吧!”话音一落,又是泼刺一声,似乎是飞掠房檐而去了。

116、僧忏前业

白衣庵僧明玉言:昔五台一僧,夜恒梦至地狱,见种种变相。有老宿教以精意诵经,其梦弥甚,遂渐至委顿。又一老宿曰:“是必汝未出家前,曾造恶业。出家后渐明因果,自知必堕地狱,生恐怖心。以恐怖心,造成诸相。故诵经弥笃,幻象弥增。夫佛法广大,容人忏悔。一切恶业,应念皆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汝不闻之乎?”是僧闻言,即对佛发愿,勇猛精进,自是宴然无梦矣。

【译文】

白衣庵的僧人明玉说,以前五台山有位僧人,经常夜里梦见自己下地狱,并且见到地狱里种种可怕的景象。有位老和尚劝他精诚诵经。结果恶梦却愈做愈厉害,以致身体日益衰弱,精神极度疲困。另一位老和尚对他说:“这必定是你未出家之前曾经造下恶业,出家之后,由读经渐渐明白了因果报应的道理,知道自己将来必堕地狱,因此心生恐怖。由恐怖之心便生出种种幻象。所以,你读经越诚,恐怖之心越重,幻象也越多。原因在于你诵经虽笃,却对佛法还没有深刻的领会。要知道佛法慈悲广大,允许人忏悔前愆,改过自新。只要诚心悔过,一切恶业都能当下消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说过吗?”这位僧人听了老和尚的话,立刻对佛发愿,勇猛精进,一心办道。此后睡眠安宁,便不再做恶梦了。

117、前生冤债

世称殇子为债鬼,是固有之。卢南石言,朱元亭一子病瘵,绵时,呻吟自语曰:“是尚欠我十九金。”俄医者投以人参,煎成未饮而逝,其价恰得十九金。此近日事也。

或曰:“四海之中,一日之内,殇子不知其凡几。前生逋负者,安得如许之众?”夫死生转毂,因果循环,如恒河之沙,积数不可以测算;如太空之云,变态不可以思议。是诚难拘以一格。然计其大势,则冤愆纠结,生于财货者居多。老子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之一生,盖无不役志于是者。顾天地生财,只有此数。此得则彼失,此盈则彼亏。机械于是而生,恩仇于是而起。业缘报复,延及三生。观谋利者之多,可以知索偿者之不少矣。史迁有言:“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君子宁信其有,或可发人深省也。

【译文】

世人认为,未成年而死的儿女是讨债鬼,这方面的例子可真不少。卢南石说,朱元亭有个儿子病得很重,临死之前呻吟着说:“你们还欠我十九两银子呢!”后来医生开了人参处方。人参汤刚煎好,没来得及喝就咽气了。计其人参价值恰好是十九两银子。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有人说:“这天下之大,一天之内夭折的儿女不知有多少,前生欠债的人哪有那么多?”

我认为,人的生死轮回就像推车送货,有来有往。因果报应循环不已,就像恒河的沙数,多得难以测算。又像天空上的云朵,瞬息万变而不可思议。这一切,实在都难于一概而论。但就它总的趋势说,产生冤愆纠结最多的莫过于争夺财货。正如老子所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通常人的一生,无不为财利所驱使。但是,天地所出生的财物,只有这么些。你多得些,别人就会损减。你占了便宜,别人就必然吃亏。人人都想多得财利,多占便宜,于是,便生出许多阴谋诡诈,恩仇怨恨便由此而结下了。然而业缘报应,延及三生。你只要看到世间有多少人在千方百计地谋取财利,便知道讨债鬼也就不会是少数了。司马迁说过一句话:“由怨毒之心所产生的人与人的报复太可怕了!”所以君子宁可相信世间确有冤冤相报的讨债鬼,或许更能发人深省吧。

118、挽辔报恩

爱堂先生尝饮酒夜归,马忽惊逸。草树翳荟,沟塍凹凸,几蹶者三四。俄有人自道左出,一手挽辔,一手掖之下。曰:“老母昔蒙拯济,今救君断骨之厄也。”问其姓名,转瞬已失所在矣。先生自忆生平未有是事,不知鬼何以云然。佛经所谓无心布施,功德最大者欤!

【译文】

爱堂先生有一晚喝酒后骑马夜归,那马忽然受惊狂奔起来,一会儿闯入稠密的树林子里,一会儿又奔行在沟沟坎坎凹凸不平的旷野,有好几次差点把他从马上摔下来。正在危急时,忽然有个人从道旁闪身而出,一手拉住了缰绳,另一只手把他扶下马,并对他说:“我老母以前多蒙你救济,今天我救你脱离断骨的厄难,以作报答。”爱堂先生刚要打听他的姓名,眨眼之间,此人便不见了。爱堂先生回忆,他生平似乎没有做过救济别人老母的事,不知此鬼的话是从何说起。

这就是佛经上所说的,做了好事并不记在心中,才是最大的功德呀!

119、交友论心

长山聂松岩,以篆刻游京师。尝馆余家,言其乡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饮食笑语,无异于人,惟闻声而不睹其形耳。或强使相见,曰:“对面不睹,何以为相交?”狐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不亦悖乎?”田白岩曰:“此狐之阅世深矣。”

【译文】

长山人聂松岩,以篆刻为业游历于京城。有一段时间,他曾寄住在我家里。

聂松岩说,他们老家有人与狐仙交朋友,每当他宴请宾客的时候,必把狐仙也招来同坐。狐仙吃喝自如,谈笑风生,与在座者毫无差异。但是,人们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却见不到他的形像。

人们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强烈要求狐友露出真形让大家一睹丰采,说:“虽然对面说话却不见身形,这算交什么朋友?”

狐说:“人与人交朋友,贵在交心,而不是交他的外表和面貌。当今世上人心难测,用心狠毒险于山川,许多暗算人的机巧,陷害人的圈套,都隐藏于一个堂皇的仪表之中。诸位并不了解对方的居心如何,只一味地以貌取人,而且把这种人当作亲密的朋友,而对我这样只交以心不现其貌的朋友,反而觉得疏远,不是太悖谬吗?”

田白岩评论说:“这位狐仙对于人情世故的阅历确实够深刻的了。”

120、不露真相

田白岩言:济南朱子青与一狐友,但闻声而不见形。亦时预文酒之会,词辩纵横,莫能屈也。一日,有请见其形者。狐曰:“欲见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见!欲见吾幻形耶?是形既幻,与不见同,又何必见。”众固请之,狐曰:“君等意中,觉吾形何似?”一人曰:“当庞眉皓首。”应声即现一老人形。又一人曰:“当仙风道骨。”应声即现一道士形。又一人曰:“当星冠羽衣。”应声即现一仙官形。又一人曰:“当貌如童颜。”应声即现一婴儿形。又一人戏曰:“庄子言,姑射神人,绰约若处子。君亦当如是。”即应声现一美人形。又一人曰:“应声而变,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独示真形乎?”大笑而去。子青曰:“此狐自称七百岁,盖阅历深矣。”

【译文】

田白岩说:济南人朱子青与狐仙交上朋友。但是,他只能听见狐的言谈笑语,却见不到它的形象。朱子青和他的朋友们经常举行诗文酒会,那狐仙也每次都出席参加。它雄才善辩,诙谐风趣,满座诗友,谁也难不倒它。

一天,在诗文酒会上,一位朋友请求狐仙现形,让大家见识见识。狐说:“诸位想要见我的真形吗?我的真形怎么好让诸位看到!诸位如果想见我的幻象,既然称为幻象,那自然是假的,看假的等于没看,那又何必看呢!”但众人还是一再请求。狐说:“那么,在诸位的臆想中,我该是个什么样的形象?”有一人说:“应该是一位眉发花白的老者。”话音未落,便现出了一位皓首白眉的老翁。又一人说:“据我的想象,你应该是仙风道骨,飘逸不俗。”那老翁就立刻化作一位道士。又一人说:“你该是一位头戴墨冠,身着羽衣的仙人。”那道士又顿时幻作一位仙官。又一位朋友打趣说:“依我说呀,你应该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那仙官又顷刻化作一小孩子的形象。更有一位客人嘻皮笑脸地说,“庄子不是说过嘛,姑射山上有位神仙,肤肌如冰雪,绰约若处女,依我看哪,你应该和他一样。”那小孩子又应声化作一位绝世佳人。众人惊叹不已。

一位朋友说:“你幻来幻去,应声而变,虽说神奇夺人,总归是假的,但我们终究还是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狐说:“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有谁肯把自己的真面目露给大家看? 为什么非要我这么做不可呢?”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朱子青说,这位狐仙自称已经有七百多岁,确是深有阅历的灵物。

121、不随俗流

南宫鲍敬之先生言:其乡有陈生,读书神祠。夏夜袒裼睡庑下,梦神召至座前,诃责甚厉。陈辩曰:“殿上先有贩夫数人睡,某避于庑下,何反获愆?”神曰:“贩夫则可,汝则不可。彼蠢蠢如鹿豕,何足与较?公读书而不知礼乎?”

盖《春秋》责备贤者,理如是矣。故君子之于世也,可随俗者随,不必苟异。不可随俗者不随,亦不苟同。世于违礼之事,动曰某某曾为之。夫不论事之是非,但论事之有无,自古以来,何事不曾有人为之,可一一据以借口乎?

【译文】

南宫敬之先生说,他们家乡有位姓陈的书生,在神庙里读书,夏夜酷热,他就脱去衣服,露出上身,在廊下睡着。半夜里,他梦见神明将他召到座前大加斥责。陈辩解说:“神殿上不是早已有几个做买卖的生意人,袒胸露怀地睡在那里。我只是睡在廊下,为什么反而受到责备?”神说:“尽管他们随处倒卧,但你却不可以。他们都是些如鹿似猪的蠢人,不值得与他们计较!而你是读书明理的人,怎能不知礼?”

据孔子作《春秋》严格要求贤者来看,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君子为人处世,可以随俗的就随俗,不必标新立异,不可随俗的就不随俗,也不必苟同。世上人对于那些违礼的事,动不动就说某人某人也曾做过。假如不去思辩事物的是非与善恶,而只是议论此事是否曾经有人做过,那么,自古以来,哪样事没人干过?难道因从前有人干过,就可以拿来作违天害理的借口吗?

122、难逃心镜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过岳庙,朱扉严闭,而有人自庙中出。知是神灵,膜拜呼上圣。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贵神,右台司镜之吏,赍文簿到此也。”问:“司镜何义?其业镜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耳。至方寸微暧,情伪万端,起灭无恒,包藏不测,幽深邃密,无迹可窥。往往外貌麟鸾,中韬鬼蜮,隐慝未形,业镜不能照也。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缝,或终身不败。故诸天合议,移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镜于右台,照伪君子。圆光对映,灵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有拉杂如粪壤者,有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脉络屈盘左穿右贯者,有如荆棘者,有如刀剑者,有如蜂虿者,有如狼虎者,有现冠盖影者,有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现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其圆莹如明珠,清澈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镜侧,籍而记之,三月一达于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术愈巧则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瘅恶不一,惟震夷伯之庙,天特示谴于展氏,隐慝故也。子其识之。”士人拜受教,归而乞道光书额,名其室曰“观心”。

【译文】

于道光说,有一读书人夜里路过东岳庙,只见两扇红漆大门紧闭,却有人从庙里走了出来。他知道这是遇见神灵了,赶快上前躬身下拜,口称“上圣”。那位神灵急忙以手搀扶,说:“我不是什么高贵的神灵,只不过是‘右镜台’的司镜吏,特送文簿来到这里。”读书人好奇地问说:“司镜是什么意思?莫非就是人们常说的业镜吧?”司镜吏说:“与业镜差不多,但却是另一种。业镜所能照得到的,只是人的一生中所做的善事恶事而已。至于人内心的暧昧,感情真伪的微妙变化,是瞬息万端,起灭无常的。其中包藏着许多幽深诡秘、不可推测的意图,那是很难窥见的。所以有些人,若单从外表上看,往往给人以麒麟般的慈祥,凤凰般采丽的印象,而他的内在,却掩蔽着魔鬼般的用心。这些隐匿在内心深处而没有表现出来的罪恶,一般的业镜是照不透的。自从南北宋之后,这种伪装粉饰,隐匿欺骗的巧术更是遮蔽得天衣无缝,有的人就这么混了一辈子,最终也没有被揭露。所以,诸天神灵经过认真的研究讨论,决定把原来的业镜移置左台,专门照那伙真正的小人,而在右台增设心镜,专门照那些伪君子。在左右两台圆光镜的相对照映之下,人的内心世界便都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了。有固执邪见的,有偏僻怪异的,有心黑如漆的,有弯曲如钩的,有心地肮脏如粪土垃圾的,有妄想混浊如污泥渣滓的,有内心如城府险阻千重万掩的,有心绪繁多如脉络盘结左穿右贯的,有违逆不顺如荆棘的,有胸藏刀剑的,有毒如蛇蝎的,有狠如虎狼的,有企图官服华盖加身的,有利欲熏心散发着铜臭气的,甚至有的正在隐隐约约地思量那淫佚秘戏图上丑态的。但当你回过头来观看他们的外表,却也个个仪表堂皇,道貌岸然!那心地洁净圆莹如明珠,清明透激如水晶的人,千百人中也难挑出一两个来。这些情形,我负责站在心镜旁边,仔细观察并记录下这些人内心的种种现象,每三个月来这里向东岳神君汇报一次,以此为依据,定下他们的罪福。大抵对那些有名望地位的人,要求也更严格。而对那些机心暗算愈巧妙的人,惩处也更严重。《春秋》一书,记录了鲁国二百四十年的历史,其中对于历史人物彰善瘅恶不一,惟独雷击夷伯的庙宇,这是上天对鲁大夫展氏的名节加于谴责,因为他隐匿了他的真正用心。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读书人恭敬地领受指教。回家以后,就求于道光给他写了一副匾额,书“观心”二字,挂在房门之上。

123、箭偿宿怨

外祖雪峰张公家奴子王玉善射。尝自新河携盐租返,遇三盗,三矢仆之,各唾面纵去。

一日,携弓矢夜行,见黑狐人立向月拜。引满一发,应弦饮羽。归而寒热大作。是夕,绕屋有哭声曰:“我自拜月炼形,何害于汝?汝无故见杀,必相报恨。汝未衰,当诉诸司命耳。”数日后,窗棱上铿然有声。愕眙惊问,闻窗外语曰:“王玉我告汝,我昨诉汝于地府,冥官检籍,乃知汝过去生中,负冤讼辩,我为刑官,阴庇私党,使汝理直不得申,抑郁愤恚,自刺而死。我堕身为狐,此一矢所以报也。因果分明,我不怨汝。惟当日违心枉拷,尚负汝笞掠百余。汝肯发愿免偿,则阴曹销籍,来生拜赐多矣。”语讫,似闻叩额声。王叱曰:“今生债尚不了了,谁能索前生债耶?妖鬼速去,无扰我眠。”遂寂然。

世见作恶无报,动疑神理之无据。乌知冥冥之中,有如是之委曲哉!

【译文】

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家,有位年青的仆人叫王玉,善于射箭。有一次,他从新河县带着收缴的盐租归来,半路上,碰见三个强盗,他连发三箭,三个强盗皆中箭倒地。他往强盗们的脸上吐了几口唾沫,然后任他们逃走了。

又有一天,他带着弓箭走夜路,看见一只黑狐狸像人一样站立,接着又跪下来向月亮礼拜。王玉引弓搭箭,满弦一发,狐狸应声倒地。

他回家后忽然寒热大作,这天夜里,他听到有人绕着他住的屋子啼哭,并且诉说:“我自拜月炼形,碍着你什么?你无故杀害了我,我定要报仇雪恨!但你此时还不到死的时候,我要先到司命神那儿去告你!”

过了几天,王玉在夜里又听见窗棂上有响动的声音,吓得他瞪大了眼睛问道:“是谁?”只听窗外回答说:“王玉,我告诉你,昨天我到地府去告你,判官检查了生死籍,才知道你上辈子遭受不幸,被人欺凌,到官府去告状,正好碰上我是司刑狱的官,我贪赃枉法,庇护私党,使你有理无处申,你忧郁愤恨之极,终于自杀身死。我也因此被罚转世为狐狸。你射我一箭,是作为对我上辈子作恶的报应。因果既是这样分明,现在我也不怨你。只是当时我曾经对你违心地严刑拷打,算起来,还要欠你一百多鞭子。你如能发一个愿,说那一百多鞭子不要我偿还了,判官那里就能给我销了帐,下辈子我一定重谢你。”说了之后,还听到叩头的声音。王玉大声呵斥道:“这辈子的冤债尚且要不了了之,谁还有心思去翻腾上辈子的老帐?你这妖鬼趁早离开吧!别在这儿嚼舌头,扰乱我睡觉!”此后便寂然无声了。

世人往往看到有些人作了恶,暂时不受报应,就怀疑神理不足为据。可哪里知道,在冥冥地府中,对每一个人的善恶和他应得的果报,竟是计算得那么鲜明而又细致呢。

124、僧箴怨鬼

钱塘陈乾纬言,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秋雨初晴,登寺楼远眺。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句,相与慨叹。

寺僧微哂曰:“据所闻见,盖死尚不休也。数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楼上,闻桥畔有诟争声,良久愈厉。此地无人居,心知为鬼。谛听其语,急遽搀夺,不甚可辨,似是争墓田地界。俄闻一人呼曰:‘二君勿喧,听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胶胶扰扰,缘不知此生如梦耳。今二君梦已醒矣,经营百计,以求富贵,富贵今安在乎?机械万端,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已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黄梁,尚能省悟,何身亲阅历,反不知万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无不死之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亦无不消之鬼。并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于澌灭。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更兴蛮触之兵戈,不梦中梦乎?’语讫,闻呜呜饮泣声,又闻浩叹声曰:‘哀乐未忘,宜乎其未齐得丧。如斯挂碍,老僧亦不能解脱矣。’遂不闻再语,疑其难未已也。”

乾纬曰:“此自师粲花之舌耳。然默验人情,实亦为理之所有。”

【译文】

浙江钱塘人陈乾纬说,以前他曾和几位朋友乘船游览,到了西湖深处。当时秋雨初晴,天际开朗,大家登上寺楼凭栏远望,一片秋色尽收眼底。有位朋友即兴吟咏道:“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众人也不由得随之慨叹。

当时寺里有位和尚陪伴在一旁,他合掌念佛,微笑说:“施主此言差矣!据贫僧闻见,死后还不肯罢休的大有人在。几年之前,秋月澄明皎洁,我也是闲坐在这楼上赏月。听见石桥旁边有互相诟骂的声音。而且越吵越凶,越骂越激烈。我寻思,这附近并没有民家住户,深更半夜在这里吵骂,一定是鬼了。就想听听他们吵些什么,而他们吵闹争论得非常厉害,总是听不大清楚,似乎是在争夺墓地的地界。随之听见一人叫道:‘二位别吵了,且听老僧一言行不行?人生在世,谁不是忙忙碌碌,扰扰嚷嚷地混一辈子!只缘他们不知数十年光阴,无非如一场春梦。现今你二位是大梦已醒了的,回思从前在世时苦心经营,千方百计谋求富贵,如今富贵在哪里?从前机巧万般,结下恩恩怨怨,到如今恩怨又如何去酬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而你们现在连骨头也枯朽了,只剩下孑然一魂。从前卢生梦幻黄梁,梦醒之后尚知省悟,何况你二位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反而不知万事皆空。而且,除了真仙真佛之外,世上自古没有不死的人。除了大圣大贤之外,阴间自古也没有不轮回的鬼。即便是你们这孤独的灵魂,不久也不免要随业轮回去的,而你们还在这电光石火般的瞬息之间,争夺这蜗牛爬行的寸隙之地。岂不是在做梦中之梦?’这老师父说罢,双方无言,只听见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又听见老师父感叹道:‘人间的喜怒哀乐,你们总是不能忘怀,可惜你们壮志未酬便命丧泉下,却仍这般执着。看来老僧也无法使你们解脱了。’于是便不再说话了,似乎那争墓地的事还是得不到平息。”

陈乾纬说:“这大概是陪同我们在一起的老师父以善巧方便的语言,来规劝世人罢了。然而仔细思量,世道人情之中,也确实存在着这番道理。”

125、医乘人危

肃宁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共乡有嫠妇,与老姑抚孤子,七八岁矣。妇故有色,媒妁屡至,不肯嫁。会子患痘甚危,延某医诊视。某医遣邻妪密语曰:“是症吾能治。然非妇荐枕,决不往。”妇与姑皆怒谇。既而病将殆,妇姑皆牵于溺爱,私议者彻夜,竟饮泣曲从。不意施治已迟,迄不能救。妇悔恨投缳殒,人但以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讳其事,不敢显言。

俄而某医死,俄而其子亦死。室弗戒于火,不遗寸缕。其妇流落入青楼,乃偶以告所欢云。

【译文】

住在肃宁的王太夫人,是先父姚安公的姨母。听王太夫人说,她老家有位寡妇,和她的婆婆一起抚育孤儿,孩子已长到七、八岁了。那寡妇颇有姿色,媒人屡找上门,她总是婉言谢绝,矢志不嫁。但她那宝贝儿子突然出天花,病情严重,只得请某医生来治疗。医生诊视后,回去请邻居老婆子来对她们婆媳说:“这病嘛,我保证可以治好,但除非孩子的娘肯陪我睡觉。否则,我是绝不会前往治疗的!”这话立刻遭到婆媳二人的一顿臭骂。

然而,孩子的病却一日重一日,眼见濒临死亡。婆媳二人心急如焚,商量了一夜,出于爱子心切,最后还是决定忍辱曲从医生。可是,孩子的病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终于离开了人世。寡妇悔恨交加,遂悬梁自尽。人们只以为她的死是出于丧子之痛,并没有怀疑其它的原因。那婆婆对此事也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不敢露一点儿风声。

不久,那个狼心狗肺的医生突然死去,接着他的儿子也突然死去。家里又失了火,烧个精光。医生的老婆走投无路,流落青楼当了妓女,才偶尔把这故事泄露给她相好的客人。

126、鬼不侵正

福州学使署,本前明税署也。奄人暴横,多潜杀不辜,至今犹往往见变怪。余督闽学时,奴辈每夜惊。

甲申夏,先姚安公至署,闻某室有鬼,辄移榻其中,竟夕晏然。昀尝乘间微谏,请勿以千金之躯与鬼角。因诲昀曰:“儒者谓无鬼,迂论也,亦强词也。然鬼必畏人,阴不胜阳也。其或侵人,必阳不足以胜阴也。夫阳之盛也,岂恃血气之壮与性情之悍哉?人之一心,慈祥者为阳,惨毒者为阴;坦白者为阳,深险者为阴;公直者为阳,私曲者为阴。故《易》象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苟立心正大,则其气纯乎阳刚,虽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炉而炽烈焰,冱冻自消。汝读书亦颇多,曾见史传中有端人硕士为鬼所击者耶?”昀再拜受教。至今每忆庭训,辄悚然如侍左右也。

【译文】

福州学使衙门,本是明朝掌管税收的官署。当时宦官贪婪横暴,在官署里杀害了许多无辜的百姓。所以,至今那官衙里还经常出现怪异。我任福建督学的时候,奴仆之辈在夜间往往被惊吓。

乾隆甲申(1764)年夏天,先父姚安公来到福建学署,听说有间房里闹鬼,他就把床铺移进住宿,竟然整夜平静,什么事也没有。

有一天,我曾婉言劝告说:“请您不要拿自己宝贵的身体和邪鬼斗气,我看最好还是搬出那个房间。”先父便教诲我说:“许多读书人往往主张无鬼论,那是迂腐的,也是强词夺理的。然而,鬼必然是怕人的,因为阴气总是胜不过阳气。假如有人被鬼所侵犯,那必是因为他的阳气敌不过阴气。然阳盛的人,并不是光凭血气壮和性情粗暴。人的心里,常常怀着慈祥和蔼,这便是阳气;心里怀着惨毒凶狠,这便是阴气。心地坦诚清白,是为阳气;内心阴险奸诈,是为阴气;公正刚直是阳气,自私谄曲是阴气。所以《易・象辞》里把阳比喻为君子,把阴比喻为小人。人只要存心光明正大,血气便表现为纯阳纯刚。虽遇邪魔鬼魅,一身正气的人如幽室里炽热的炉火,无论多坚固的冰冻也会融化自消。你读了那么多书,曾见过史传里有品行端正博学的人被鬼魅侵袭的记载吗?”我听了这一篇话,恭敬地领受教诲。直到现在每次回想起来,先父的庭训言犹在耳。

127、鬼避正气

戴东原言:其族祖某,尝僦僻巷一空宅。久无人居,或言有鬼。某厉声曰:“吾不畏也。”入夜,果灯下见形,阴惨之气,砭人肌骨。一巨鬼怒叱曰:“汝果不畏耶?”某应曰:“然。”遂作种种恶状,良久,又问曰:“仍不畏耶?”又应曰:“然。”鬼色稍和,曰:“吾亦不必定驱汝,怪汝大言耳。汝但言一‘畏’字,吾即去矣。”某怒曰:“实不畏汝,安可诈言畏?任汝所为可矣!”鬼言之再四,某终不答。鬼乃太息曰:“吾住此三十余年,从未见强项似汝者。如此蠢物,岂可与同居!”奄然灭矣。

或咎之曰:“畏鬼者常情,非辱也。谬答以畏,可息事宁人。彼此相激,伊于胡底乎?”某曰:“道力深者,以定静祛魔,吾非其人也。以气凌之,则气盛而鬼不逼,稍有牵就,则气馁而鬼乘之矣。彼多方以饵吾,幸未中其机械也。”论者以其说为然。

【译文】

戴东原说,他有一位族祖,曾在偏僻里巷租赁一所空宅居住。这所宅院久无人居,有人告诫说:“这所宅院里经常闹鬼!”这位族祖听了,厉声说道:“什么闹鬼?我才不怕呢!”可是,到了夜间,果然有鬼在灯下显形,顿时房中阴风惨惨,充满着恐怖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只见一个身材巨大的鬼怒目而立,大声恐吓道:“你果真不怕吗?”这位族祖说:“当然!”那鬼立刻变成青面撩牙种种凶恶可怕的形状,过了许久,又问:“你还不怕吗?”这位族祖说:“当然不怕!”那鬼的神色便渐渐缓和下来,说:“我的本意并不是一定要把你赶走,只怪你说话的口气太大了。你只要说一声怕,我立即就离开这里。”这位族祖听了,大怒,说道:“我明明不怕,何必要说瞎话假装怕你。不怕就是不怕,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那鬼又唠叨不休地纠缠了老半天,这位族祖始终不理睬他。鬼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在这儿住有三十多年了,从来没遇上像你这么硬性子的人。这样的蠢货,怎么能与你相处?罢了!罢了!”言毕,忽然一闪,便不知去向。

有人责备这位族祖说:“怕鬼,是人的常情,又不是什么失面子的事。你就随声附和说一声怕,岂不万事大吉?何必跟鬼斗闲气,互相激怒,就不考虑可能产生的后果吗?”他回答说:“道力深的人,可以凭定静工夫驱除邪魔。我不是那种人,所以只能以凌厉的盛气对付他。他怕人的盛气,便不敢逼近我。假如我当时稍露出软弱或迁就,就说明我气绥了,鬼就会乘虚而入。鬼多方面施行欺骗和引诱,幸亏我没有落入他的圈套。”

人们认为,还是这位族祖讲的在理。

128、渎职减禄

安邑宋半塘,尝官鄞县。言鄞有一生,颇工文,而偃蹇不第。病中梦至大官暑,察其形状,知为冥司。遇一吏,乃其故人,因叩以此病得死否。曰:“君寿未尽而禄尽,恐不久来此。”生言:“平生以馆谷糊口,无过分之暴殄,禄何以先尽?”吏太息曰:“正为受人馆谷而疏于训课,冥司谓无功窃食,即属虚糜。销除其应得之禄,补所探支,故寿未尽而禄尽也。盖‘在三’之义,名分本尊。利人脯,误人子弟,谴责亦最重。有官禄者减官禄,无官禄者则减食禄,一锱一铢,计较不爽。世徒见才士通儒,或贫或夭,动言天道之难明。乌知自误生平,罪多坐此哉!”生怅然而寤,病果不起。临殁,举以戒所亲,故人得知其事云。

【译文】

安邑人宋半塘,曾在鄞县作官。宋说,鄞县有位书生很有文才,但他在仕途上却屡遭困顿,没有考上功名。后来这位书生得了一场大病,病中迷离恍惚,梦见自己来到了一处官衙门。根据那里的情形,他觉察到这地方似乎便是冥司。这时候,对面走来一位官服打扮的人,书生一看,却是一位老相识,便急忙向他打听,自己得了这场病,是不是很快就会死?这位冥官说:“你的寿数未尽,但是禄数尽了,恐怕不久就要到这儿来了。”书生说:“我这辈子,全靠设馆教书糊口,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禄数倒先尽了?”冥官叹息说:“正因为你是吃教书这碗饭的,而对孩子们的学业、品德放任不问。冥司认为,无功受禄就等于偷盗或浪费粮食,必须扣除应得的俸禄来补偿。所以你寿命未尽而禄数先尽。为人师长者,位居‘在三(君、亲、师)’之中,享有崇高的荣誉。你收取人家的学费,却误人子弟,理应受到最严厉的谴责。有官禄的,就要削减官禄。没有官禄的,就得消减食禄。一丝一毫都计较的很分明。世人往往看到一些饱学之士或通儒大家,有的生活穷困,有的年少夭折,便抱怨天道不公平。可哪里知道,这些人都是自误生平,才落得这地步。”

书生听罢,怅然而醒。从此,他的病日重一日,果然没有治愈的希望。临死之前,他把梦见的事讲给他的亲朋好友们听,并告诫他们要忠于职守,努力从善。这个故事也因此得以流传于世。

129、劫后余生

玛纳斯有遣犯之妇,入山樵采,突为玛哈沁所执。玛哈沁者,额鲁特之流民,无君长,无部族,或数十人为队,或数人为队,出没深山中。遇禽食禽,遇兽食兽,遇人即食人。妇为所得,已褫衣缚树上,炽火于旁,甫割左股一脔,倏闻火器一震,人语喧阗,马蹄声殷动林谷。以为官军掩至,弃而遁。盖营卒牧马,偶以鸟枪击雉子,误中马尾。一马跳掷,群马皆惊,相随逸入万山中,共噪而追之也。使少迟须臾,则此妇血肉狼藉矣。岂非若或使之哉!

妇自此遂持长斋,尝谓人曰:“吾非佞佛求福也。天下之痛苦,无过于脔割者。天下之恐怖,亦无过于束缚以待脔割者。吾每见屠宰,辄忆自受楚毒时,思彼众生,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故不能下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餮者也。

【译文】

在玛纳斯,有位遣犯的妻子到山里去打柴,突被玛哈沁捉住。玛哈沁,是额鲁特的流民。他们没有君长,没有部族,或几十人结为一伙,或几个人结为一伙,经常出没于深山峡谷,遇上禽兽就吃禽兽,遇上人就吃人。

这位妇女被他们捉住后,便被剥光衣服绑在树上。在她身旁燃起一堆烈火,有个玛哈沁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她左大腿上割了一刀。就在这时,突然林中一声枪响,接着呐喊声、马蹄声震撼山谷。玛哈沁们以为是官军前来围剿,便丢下这位妇女,狼狈逃窜。

其实,这是军营的士卒在附近山中牧马。有位士兵用鸟枪打野鸡,误中马尾巴,一马嘶鸣,群马皆惊,马群相随冲向山林,士兵呐喊追逐,才造成这种声势。假如士兵们晚到片刻,这位妇女便要血肉狼藉了。这种巧合,岂不有点像是鬼使神差!

从此,这位妇女便开始吃长斋念佛,虔诚地信奉佛教。她经常对人说:“我可不是借念佛来求福报呀!天下的痛苦,莫过于活生生地受人宰割。天下最恐怖的事,莫过于被人捆绑正要遭宰割的时候。每当我看到那些生灵被屠宰时,便回忆起当时自己身受楚毒的那种悲惨处境,联想到众生惨遭宰割,它们内心的痛苦和恐怖,也必和我一样。所以,肉类的食物我是咽不下去的。”

这位妇女的话,很值得那些喜好食肉的人设身处地想一想。

130、悬崖止步

陈枫崖光禄言:康熙中,枫泾一太学士,尝读书别业。见草间有片石,已断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生故好事,意其墓必在左右,每陈茗果于石上,而祝以狎词。越一载余,见丽女独步菜畦间,手执野花,顾生一笑。生趋近其侧,目挑眉语,方相引入篱后灌莽间。女凝立直视,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颊曰:“一百余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顿足数四,奄然而灭。方知即墓中鬼也。

蔡修撰季实曰:“古称盖棺论定,观于此事,知盖棺犹难论定矣。是本贞魂,乃以一念之差,几失故步。”晦庵先生诗曰:“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谅哉!

【译文】

光禄大夫陈枫崖说:康熙年间,枫泾有一位太学生,曾住在一处别墅里读书。偶到花园外散步,发现杂草丛中有一块石碑。这石碑经年历久,表面被腐蚀风化,片片剥落,已是残破不堪。仅存的碑文有几十个字,偶尔有一二句完整的句子,断断续续地可以读出一点儿眉目来,似乎可以推断出地下所埋葬的是一位年少夭折的女子。

这位太学生本是个风流好事的人。他想石碑在此,坟墓肯定就在这附近。于是,他经常备办些茶果供品排在石碑上祭祀,嘴里还不断地祝祷些仰慕思念的言词。过了一年多,太学生又到园中散步,忽然看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独自漫步在菜圃间,手里拿着一束野花。她见了太学生,向他嫣然一笑。太学生便走到她身旁,与她眉来眼去地百般挑逗。那女子若即若离,太学生正要把她引到篱笆后面的灌木丛间,那女子却站住了,双眼凝视虚空似地若有所思。忽然她举起手来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说:“一百多年了,已是心如枯井,难道只为一时的冲动,要毁在这浪荡子之手吗?”说罢,她自怨自艾地连连顿足,倏然不见了。太学生这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埋葬在这坟墓中的女鬼。

翰林院修撰蔡季实说:“古人常用‘盖棺论定’这句话来为一个人生平的功过做结论。但从这件事看来,可知盖棺之后仍很难下定论啊。这位女子本是个贞节的女鬼,几乎因为一念之误,险些儿就失却了贞操。正如朱晦庵先生所作自警诗云:‘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确实如此啊。”

131、克制情欲

交河一节妇建坊,亲串毕集。有表姊妹自幼相谑者,戏问曰:“汝今白首完贞矣。不知此四十余年中,花朝月夕,曾一动心否乎?”节妇曰:“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觉礼不可逾,义不可负,能自制不行耳。”一日,清明祭扫毕,忽似昏眩,喃喃作呓语。扶掖归,至夜乃苏。顾其子曰:“顷恍惚见汝父,言不久相迎,且劳慰甚至。言人世所为,鬼神无不知也。幸我平生无瑕玷,否则黄泉会晤,以何面目相对哉!”越半载,果卒。

此王孝廉梅序所言,梅序论之曰:“佛戒意恶,是铲除根本工夫,非上流人不能也。常人胶胶扰扰,何念不生?但有所畏而不敢为,抑亦贤矣。此妇子孙,颇讳此语。余亦不敢举其氏族。然其言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所谓皎然不自欺也,又何必讳之!”

【译文】

交河县为一位守节的妇人修建牌坊。到了完工揭幕那一天,这位节妇的亲戚好友云集而至,向她表示祝贺。这位节妇和她的表姐妹们,自幼玩耍,共相亲爱,素来言语直爽,互相谑语而无所忌。当此牌坊落成之际,其中一位姐妹不由半开玩笑地问她说:“姐姐坚贞守节到如今已年老白首,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可我不明白,在这四十多年中,每当春花秋月,许多同年人都沉醉在温柔梦乡的时候,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动心吗?”节妇很坦城地回答说:“人非草木,岂有不动情之理?但我总觉得礼教不可逾越,恩义不可背负,所以,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欲,不做那些越礼背义的行为。”

清明节那一天,祭扫坟墓完毕,这位节妇忽然感到眩晕,便昵昵喃喃地说着梦话。人们急忙将她搀扶回家去。到了夜间,她才清醒过来。她对儿子说:“刚才在坟地里,我恍惚间见到你爸爸。他说不久就要来接我,还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他告诉我说,人世间的所作所为,无论做得多么隐密,鬼神没有不知道的。幸亏我这辈子没做过不干不净的事。不然,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与他相见?”过了半年,这位节妇果然去世。

这个故事是举人王梅序对我说的。王梅序加以评论说:“佛教主张在恶念未生之前制令不生,这自然是铲除邪恶的最根本的方法。但是这种工夫,不是有大智慧,大定力的人,是很难做到的。平常的人整天搅扰多事,欲念横生,那里能这么纯净呢!但能做到知因识果,因有所畏惧而不敢胡作非为,也可以称之为贤人了!这位节妇的子孙很忌讳别人提及他家先人的言论。所以,我也不便说出他们的姓名和家族。然而一个人能光明磊落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皎洁如白日青天,既不自欺欺人,又何必隐讳呢? ”

132、祸由自召

先曾祖润生公,尝于襄阳见一僧,本惠登相之幕客也。述流寇事颇悉。相与叹劫数难移。僧曰:“以我言之,劫数人所为,非天所为也。明之末年,杀戮淫掠之惨,黄巢流血三千里,不足道矣。由其中叶以后,官吏率贪虐,绅土率暴横,民俗亦率奸盗诈伪,无所不至。是以下伏怨毒,上干神怒,积百年冤愤之气,而发之一朝。以我所见闻,其受祸最酷者,皆其稔恶最甚者也。是可曰天数耶?昔在贼中,见其缚一世家子,跪于帐前,而拥其妻妾饮酒,问:‘敢怒乎?’曰:‘不敢。’问:‘愿受役乎?’曰:‘愿。’则释缚使行酒于侧。观者或太息不忍。一老翁陷贼者曰:‘吾今乃始知因果。’是其祖尝调仆妇,仆有违言,捶而缚之槐,使旁观与妇卧也。即是一端,可类推矣。”

座有豪者曰:“巨鱼吞细鱼,鸷鸟搏群鸟,神弗怒也,何独于人而怒之?”僧掉头曰:“彼鱼鸟耳,人鱼鸟也耶?”豪者拂衣起。明日,邀客游所寓寺,欲挫辱之。已打包去,壁上大书二十字曰:“尔亦不必言,我亦不必说。楼下寂无人,楼上有明月。”疑刺豪者之阴事也。后豪者卒覆其宗。

【译文】

先曾祖润生公在襄阳的时候,曾见过一位僧人,据说,他曾经做过惠登相的幕客。这位僧人述当年流寇的事,讲得非常详细、具体。听者都摇头叹息说:“这是上天安排的劫数,难于避免。”可是,这位僧人却不以为然,他说:“依贫僧之见,这种劫数完全是由人自己造成的,上天是不会无缘无故降灾难给人们的。明朝末年所发生的杀戮、奸淫、抢掠的惨状,即使唐朝末年黄巢造反流血三千里也为之逊色。推究业因,由明朝中叶以后,官吏个个贪婪暴虐,绅士横行霸道。民间的风气也随之变得奸滑毒狠、狡诈虚伪,品行恶劣,无所不至。所以,从下层讲,在老百姓心里埋伏下无穷的怨恨,从上界讲,也激起了天神的愤怒。积累了一百多年的怨愤之气,一旦暴发出来,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再就贫僧的所见所闻,那些在动乱中受祸最惨重的,往往都是平时穷凶极恶的人。这能说是‘劫数’吗?记得以前我在贼寇中,有一回,贼寇逮住了一个官宦子弟,他们喝令他跪在营帐前,然后拥抱官宦子弟的妻妾饮酒作乐,问他道:‘你敢发怒吗?’世宦子弟向上磕头说:‘不敢。’又问他:‘你愿意侍候我们吗?’他又忙回答说:‘愿意。’于是给他松了绑,让他在一旁斟酒侍候着。这个场面,使许多旁观的人为之叹息不已。当时有一位被俘的老头儿说:‘今天我才知道因果报应是这样的分明啊!’原来,这个世宦之家,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经常调戏、玩弄仆人的妻子。仆人要是稍有不满,必然遭到一顿毒打,然后把仆人绑在槐树上,让他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主人搂着睡觉。这只不过是豪绅暴行的一端,其它的罪恶就不难类推了。”

僧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刚好有位豪绅也在座,听了之后心里很不满,便说:“世界上大鱼吞小鱼,猛禽吃弱鸟,为什么天神不发怒,惟独对于人一有恶行,天神就动怒呢?”那僧人很不屑地扭过头说:“鸟鱼是禽兽,难道人也跟禽兽一样吗?”豪绅无言答对,气愤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那豪绅纠集了一帮门客,到僧人挂单的寺里去寻衅,想要折辱那僧人。不料该僧已经打包离去。只见壁上写了二十个字,道:“你也不必言,我也不必说,楼下寂无人,楼上有明月。”这可能是讥刺那豪绅的阴私。后来,这位豪绅也落得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133、修德消灾

族祖雷阳公畜数羊,一羊忽人立而舞。众以为不祥,将杀羊。雷阳公曰:“羊何能舞,有凭之者也。石言于晋,《左传》之义明矣。祸已成欤,杀羊何益?祸未成而鬼神以是警余也。修德而已,岂在杀羊?”自是一言一动,如对圣贤。后以顺治乙酉拔贡,戊子中副榜,终于通判,讫无纤芥之祸。

【译文】

本族祖雷阳公养了一群羊。有一天,一只羊忽然像人似的站立起来舞蹈,大家都以为不祥,主张把这只羊杀掉。雷阳公说:“羊怎么会跳舞呢?一定是有什么灵物凭附着它。这就像春秋时,晋国的魏榆地方有块石头会说话,晋平公问师旷:“石头为什么会说话?”师旷回答道:“石头不能说话,大概有精神凭借着它。”这在《左传》中不是已经解释得很清楚吗?如果灾祸真的已经临头,杀这只羊又有什么用处?如果灾祸尚未形成,那便是鬼神借以对我提出警告,促使我要好好地修善积德。杀掉这只羊岂能转祸为福?”

自此以后,雷阳公的一举一动都如面对圣贤,不敢稍微怠慢。后来,他于顺治乙酉(1645)年进为贡生,戊子(1648)年中副榜,最后官至通判,一直都没有发生过任何灾祸。

134、鬼犹济物

景州李晴嶙言:有刘生训蒙于古寺。一夕,微月之下,闻窗外寒声。自隙窥之,墙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盗。忽隔墙语曰:“我辈非盗,来有求于君者也。”骇问:“何求?”曰:“猥以夙业堕饿鬼道中,已将百载。每闻僧厨炊煮,辄饥火如焚。窥君似有慈心,残羹冷粥,赐一浇奠可乎?”问:“佛家经忏,足济冥途,何不向寺僧求超拔?”曰:“鬼逢超拔,是亦前因。我辈过去生中,营营仕宦,势盛则趋附,势败则掉臂如路人。当其得志,本未扶穷救厄,造有善因。今日势败,又安能遇是善缘乎?所幸货赂丰盈,不甚爱惜,孤寒故旧,尚小有周旋。故或能时遇矜怜,得一沾馀沥。不然,则如目犍连母在大地狱中,食至口边,皆化猛火,虽佛力亦无如何矣。”生恻然悯之,许如所请,鬼感激呜咽去。自是每以残羹剩酒浇墙外,亦似有,然不见形,亦不闻语。越岁余,夜闻墙外呼曰:“久叨嘉惠,今来别君。”生问:“何往?”曰:“我二人无计求脱,惟思作善以自拔。此林内野鸟至多,有弹射者,先惊之使高飞。有网罟者,先驱之使勿入。以是一念,感动神明,今已得付转轮也。”生尝举以告人曰:“沉沦之鬼,其力犹可以济物,人奈何谢不能乎?”

【译文】

景州人李晴嶙说:有位刘先生在一所古寺中教儿童读书。一天夜里,月色微明。他听到窗外似乎有的声音。从窗户缝隙往外一看,在墙缺口处,隐隐约约似有两个人影。刘先生急忙喊道:“有贼!”忽听隔墙有人轻声说道:“我们不是盗贼,是有事特来求你的。”刘吃惊地问道:“求我干么?”墙外答道:“因我们生前造了恶业,死后堕在饿鬼道中,如今将近一百年了。每当我们闻到从僧厨里飘出来的饭香,就饥火如焚。因暗中观察,看你是位有慈悲心的人,所以求你赐给我们一些残羹冷饭,以解饥渴之苦,可以吗?”刘说:“佛门中经常举行经忏法事,这种功德足以救济阴间的饿鬼,你们为什么不向寺里的和尚乞求超度?”饿鬼回答说:“鬼辈能够得遇超度,也得靠前世种有善因。像我们俩,上辈子忙忙碌碌钻营于仕宦之途。看谁权势大,我们就去巴结依附他。若是这人势败了,我们就翻脸不认人,视同陌路。当我们得意的时候,从未做过一些扶穷济困的好事。前生既没有积下善因,如今落入饿鬼道中,又如何能遇到超度的善缘呢?所幸的是,当初我们得到的不义之财并没有过分的贪婪吝惜,亲朋故旧之中,有饥寒孤寡的,也能稍加周济。所以如今还能不时地得到些小的矜怜,吃上一口残羹剩饭。不然的话,非要落得像目犍连的母亲那样,被关进大地狱中,纵有食物送到嘴边,也会化成猛火焦炭,纵然有佛菩萨的大神通力,也奈何不了本身的业力啊!”刘先生听了,心生怜悯,便答应他们的请求。饿鬼感激不已,呜咽悲泣而去。从此,刘先生每每把残羹剩酒洒向墙外,那饿鬼也像有感应似的前来受享,但见不到任何行迹,也听不见说话。

过了一年多,一天夜里,忽然听见墙外呼唤道:“刘先生!承蒙您长期款待,今天来向你告别了!”刘先生惊问:“你们要去哪里?”鬼说:“我们俩没有别的法子求得超脱,只能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好事,以求自拔。这片树林里野生鸟类很多,有人要来射击它们,我们就事先惊吓它们,令远走高飞。有人下网捕捞湖中的游鱼,我俩就事先驱赶它们,使逃之夭夭,不致入网。就因为这一念善心,感动了神明,遂赦免我俩的罪业。今得以脱离鬼趣,要去转世托生了。”

刘先生常把这段故事讲给别人听,并且说:“那些遭受沉沦的饿鬼,尚能以其微弱的力量救济动物,而人们对于许多善事,为什么总是借故推托说自己力所不能呢?

135、鬼全孝悌

莆田李生裕言:有陈至刚者,其妇死,遗二子一女。岁余,至刚又死。田数亩,屋数间,俱为兄嫂收去。声言以养其子女,而实虐遇之。俄而屋后夜夜闻鬼哭,邻人久不平,心知为至刚魂也。登屋呼曰:“何不祟尔兄?哭何益!”魂却退数丈外,呜咽应曰:“至亲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为尊矣,礼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兄闻之感动,詈其嫂曰:“尔使我不得为人也。”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魂又呜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岂可祟也!”嫂愧不敢出。自是善视其子女,鬼亦不复哭矣。

使遭兄弟之变者,尽如是鬼,尚有阋墙之衅乎?

【译文】

莆田人李裕说:有位名叫陈至刚的人,他妻子不幸去世,遗下二男一女。过了一年多,至刚也死了。他的几亩薄田和数间房屋,都被他兄嫂收去。他们声言要代至刚抚养这三个子女,而实际上,他们对至刚的孩子却百般虐待。

不久,每到深夜,就听见陈家屋后有鬼哭的声音。其声凄惨哽咽,令人心碎。邻居为此愤愤不平,都明白这是陈至刚的鬼魂在哭泣。有位胆大的邻居便爬上屋顶,呼道:“陈至刚!你死后为鬼,既然知道你哥哥虐待你子女,为什么不向你哥哥作祟,光哭有什么用?’那鬼魂听到人声,顿时倒退数丈,呜呜咽咽地回答说:“世间至亲者莫过兄弟,一母同胞,手足情深,我怎么忍心对他作祟?再说,父亲之下,兄为尊长,我若害他,情礼难容啊!我只能苦苦哀求他呀!”

那陈至刚的哥哥在屋里听得明白,又感动,又愧疚,当即骂他妻子道:“都是你这臭娘们,叫我没脸做人!”随后登上屋顶,说道:“至刚呀!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全是你嫂嫂出的坏点子!”陈的鬼魂又呜咽泣道:“嫂嫂是哥哥的妻子,我既不能对哥哥作祟,怎么忍心加害于嫂嫂呢?”他嫂子听了,又愧又怕,吓得她连家门都不敢出。从这以后,夫妻二人痛改前非,好生抚养陈至刚的子女。陈至刚的鬼魂,也不再哭泣了。

假如世上那些兄弟之间发生矛盾,都能像陈至刚那样的顾念亲情,哪里还会有骨肉相争的事发生呢?

136、尼说伦理

先外祖母曹太恭人,尝告先太夫人曰,沧州一宦家妇,不见容于夫,郁郁将成心疾。性情乖刺,琴瑟愈不调。会有高行尼至,诣问因果。尼曰:“吾非冥吏,不能稽配偶之籍也。亦非佛菩萨,不能照见三生也。然因缘之理,则吾知之矣。夫因缘无无故而合者也。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欢,以怨结者必相忤。又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者,必负欠使相取相偿也。如是而已。尔之夫妇,其以怨结者乎?天所定也,非人也。虽然,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故释迦立法,许人忏悔。但消尔胜心,戢尔傲气,逆来顺受,以情感而不以理争。修尔内职,事翁姑以孝,处娣姒以和,待妾媵以恩。尽其在我,而不问其在人,庶几可以挽回乎!徒问往因,无益也。”妇用其言,果相睦如初。

先太夫人尝以告诸妇曰:“此尼所说,真闺阁中解冤神咒也。信心行持,无不有验。如或不验,尚是行持未至耳。”

【译文】

外祖母曹太恭人曾对我母亲说,沧州有位官宦人家的夫人,与丈夫不和,心中郁闷不乐,成了一块心病。再加上她性情乖僻,事事与丈夫相违忤,致使夫妻感情更加恶化。

一天,有位德行高尚的尼师来到此地,夫人便去拜见尼师,向她请教有关自己家庭生活的因果。尼师说:“我不是阴间的官吏,怎能稽查你夫妻之间的因果帐。我更不是佛菩萨,如何能测知他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事。然而,对于因缘果报的道理,我多少知道一些,姑且讲给你听听。要说夫妻的姻缘,没有一对是无故而结合的。那些以恩情为前因而结合的夫妇,必然欢乐和美。那些以冤怨为前因而结合的夫妇,必然怨苦纠缠。也有非恩非怨、或恩怨相间而结合的,他们之间的恩怨欠负就有了互相补偿的机会。这世上的夫妻关系大体是如此。像你们夫妇俩,想必就是以冤怨为前因而结合的。这是天注定的,并不是人所愿意的!虽然说‘天定胜人’,但人定也可以胜天。所以,释迦牟尼佛建立教法,容许人忏悔自新。只要你努力消除好胜之心,克服傲慢之气,凡事逆来顺受,对丈夫要动之以情,而不以理争。尽力做好份内的职分,奉事公婆要孝顺,与妯娌相处要和睦,对待姬妾要宽容有恩。只管自己好好做人,而不必去计较别人对我怎么样。如果能照这样去做,或许还可以挽回你们夫妻的感情。假若徒然地追问往因,即使追问得清楚详明,又有什么用呢。”

这位官宦夫人听信了尼师的话,并遵之而行,果然夫妇相睦如初。

我母亲经常用这个故事来教育家中的妇女们。她说:“这位尼师所说的话,真可作为闺阁中的解冤神咒。能够信心行持,没有不奏效的。如不奏效,那一定是行持还不够彻底。”

137、深得佛心

沧州有一游方尼,即前为某夫人解说因缘者也,不许妇女至其寺,而肯至人家。虽小家以粗粝为供,亦欣然往。不劝妇女布施,惟劝之存善心,作善事。外祖雪峰张公家,一范姓仆妇,施布一匹。尼合掌谢讫,置几上片刻,仍举付此妇曰:“檀越功德,佛已鉴照矣。既蒙见施,布即我布。今已九月,顷见尊姑犹单衫,谨以奉赠,为尊姑制一絮衣可乎?”仆妇无一词,惟面汗下。

姚安公曰:“此尼乃深得佛心。”惜闺阁多传其轶事,竟无人能举其名。

【译文】

沧州有一位游方的尼师,也就是前面所记为某夫人解说因缘的那一位。她不让妇女们到她的庵堂,自己却肯屈尊到老百姓家里来。即使是小户人家用粗茶淡饭招待,她也愿意去。她从来不向妇女们募捐化缘,只劝她们存善心,做善事。

我的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家里有一位姓范的仆妇,向这位尼师布施一匹布,尼师合掌念佛,表示感谢后,把这匹布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又拿起这匹布,交给姓范的仆妇,对她说:“施主的功德,佛已经明鉴了。既蒙你布施,这匹布已是归我所有。如今已是九月,天气渐冷。刚才我看见你婆婆身上还穿着单衣,现在我把这匹布赠回给你,你拿去给婆婆做件棉衣,你看好不好?”

那仆妇很难为情地接过布来,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满脸通红直冒汗。

先父姚安公说:“这位尼师可说是深得佛心。” 所可惜的是,闺阁中对于她的轶事虽然流传不少,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138、护法警顽

乌鲁木齐军吏茹大业言:古浪回民,有踞佛殿饮博者,寺僧孤弱,弗能拒也。一夜,饮方酣,一人舒拇指呼曰:“一。”突有大拳如五斗栲栳,自门探入,五指齐张,厉声呼曰:“六!”举掌一拍,烛灭几碎。十余人并惊仆。至晓,乃各渐苏,自是不敢复至矣。佛于众生无计较心,其护法善神之示现乎?

【译文】

乌鲁木齐驻军军官茹大业说:古浪县有一伙回民,经常到寺院里捣乱。他们肆无忌惮地坐在佛殿中,又是喝酒划拳,又是赌博。寺里的和尚势单力弱,不敢沾惹他们。

一天夜里,他们又在寺内喝酒划拳,正喝到痛快的时候,其中有一人翘起大拇指叫道:“一!”突然有一只大拳头足有盛五斗米的笆斗那么大,从门外伸进来,大拳头忽然五指齐张,厉声喊道:“六!”说罢,举起手掌一拍,把赌桌砸碎,烛台倒地,灯火熄灭,殿里顿时一团漆黑。十几个喝酒的人全都被吓昏了,躺倒在地。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渐渐苏醒过来。从此,这一帮人再也不敢到佛寺里来捣乱干扰出家人的清修。

佛菩萨对于众生,一向都是宽宏大量而不与计较的。这种警告性的行动,大概是护法善神示现的吧?

139、改过灭罪

一恶少感寒疾,昏愦中魂已出舍,怅怅无所适。见有人来往,随之同行,不觉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为检籍良久,蹙额曰:“君多忤父母,于法当付镬汤狱。今寿尚未终,可且反,寿终再来受报可也。”恶少惶怖,叩首求解脱。吏摇首曰:“此罪至重,微我难解脱,即释迦牟尼亦无能为力也。”恶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有一故事,君知乎?一禅师登座,问:‘虎颔下铃,何人能解?’众未及对,一沙弥曰:‘何不令系铃人解?’得罪父母,还向父母忏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虑罪业深重,非一时所可忏悔。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不闻杀猪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归,霍然遂愈。自是洗心涤虑,转为父母所爱怜。后年七十余乃终。虽不知其果免地狱否,然观其得寿如是,似已许忏悔矣。

【译文】

有个行为恶劣的青年人,一次,他患了寒症,在昏昏沉沉之中,魂已出窍,他的魂魄徘徊怅惘中不知向何处去,正犹豫间,看见路上有人来往,便随着同行。不觉之中竟然到了阴曹地府。他碰上一位冥官,恰好生前是他的老乡。这位冥官便细心地为他查了半天生死簿,皱着眉头对这恶少说:“你呀,平时经常虐待父母,犯了忤逆不孝的大罪,根据冥司的条律,你当被判下沸汤地狱。不过你的阳寿还未尽,你先回去,到了寿终再来受报。”

恶少听了,恐惶万状,赶快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求这位老乡帮助想个解脱的办法。那冥官却连连摇头说:“你犯的这个罪业太重了,莫说我这芝麻大的冥官解救不了,就是大慈大悲的释迦牟尼佛,恐怕也无能为力!”

恶少一听,顿时放声大哭,不断磕头,恳求不已。冥官沉思良久,说:“你先起来,有这么个故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有位老禅师登座讲经,向众僧提出个问题:‘有一老虎的脖子下系了个铛铃,请问,谁能把它解下来?’众僧正在不知所答时,忽有一小沙弥朗声说道:‘何不让系铃的人去解?’这就叫‘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往常忤逆了父母,如今只有去向父母忏悔恕罪,痛改前非,也许能有免罪的希望!”

恶少又顾虑自己罪业深重,恐非一时所能忏悔得尽。冥官笑道:“还有一个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有个姓王的屠夫,他半辈子杀了无数的猪羊畜生,后来忽然想起杀生罪孽深重,来世冤愆难偿,便放下屠刀,一心修道,终于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冥官说罢,便派遣一名鬼卒将他送回阳间。他霍然惊醒,出了一身大汗,病也全好了。

从此,他洗心涤虑,努力从善,尽心孝养父母,而他的父母也从厌恶他转为疼爱他了。此人以后活了七十多岁才寿终正寝。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免除地狱之苦,但是,从他能得到这么高的寿数看来,冥司似乎已经容许他的诚心忏悔了。

140、邪见误人

北方之桥,施栏循以防失足而已。闽中多雨,皆于桥上覆以屋,以庇行人。邱二田言,有人夜中遇雨,趋桥屋。先有一吏携案牍,与军役押数人避屋下,枷锁琅然。知为官府录囚,惧不敢近,但畏缩于一隅。中一囚号哭不止,吏叱曰:“此时知惧,何如当日勿作耶?”囚泣曰:“吾为吾师所误也。吾师日讲学,凡鬼神报应之说,皆斥为佛氏之妄语。吾信其言,窃以为机械能深,弥缝能巧,则种种惟所欲为,可以终身不败露。百年之后,气反太虚,冥冥漠漠,并毁誉不闻,何惮而不恣吾意乎?不虞地狱非诬,冥王果有。始知为其所卖,故悔而自悲也。”又一囚曰:“尔之堕落由信儒,我则以信佛误也。佛家之说,谓虽造恶业,功德即可以消灭。虽堕地狱,经忏即可以超度。吾以为生前焚香布施,殁后延僧持诵,皆非吾力所不能。既有佛法护持,则无所不为,亦非地府所能治。不虞所谓罪福,乃论作事之善恶,非论舍财之多少。金钱虚耗,舂煮难逃。向非恃佛之故,又安敢纵恣至此耶?”语讫长号,诸囚亦皆痛哭。乃知其非人也。

夫《六经》具在,不谓无鬼神。三藏所谈,非以敛财赂。自儒者沽名,佛者渔利,其流弊遂至此极。

【译文】

北方的桥梁上设置栏杆,那是为了防护过桥的人,免得失足落水。福建因气候多雨,往往在桥面上架设棚屋,下雨时,可以庇护过往的行人。

邱二田说,有人夜行遇雨,赶紧跑向桥屋下去躲避。他看见桥屋下已经有人。一位官吏模样的人手里拿着档案,另有几位兵役,押解着几个披枷带锁的人。他知道这是官府人员在押送囚犯,而那阵势又非常威严,就畏缩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在一边。

有一个囚犯哭泣不止,那官吏呵斥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害怕?后悔啦?当初你要是不干那些缺德的事岂不是好!”那个囚犯仍一边哭,一边絮叨说:“我是让我那老师给害了。他平时讲学,总是宣扬说,什么鬼神通灵呀,什么因果报应呀,全是佛家的虚妄之谈,根本没有那么回事。我信了他的话,以为既然没有鬼神因果报应,那么,做人只要善于行诈,懂得圆滑机变,任何不法之事便可以为所欲为。假如又能伪装掩饰得巧,终身也不会暴露。等到百年之后,一身之气还归太虚,冥冥漠漠,别人说好说坏,反正都听不见了。为什么不趁活着的时候去干那随心所欲的事呢!没想到入地狱并非瞎说,阎罗王果然真有。至此我才明白我是被老师耍弄了,怎不叫人又悔恨又伤心呢?”

另一个囚犯说:“唉!你的堕落是因为误信那些腐儒的谎言,我却是被佛门中一些没有正见的僧家所误。听他们说,人虽然造了恶业,只要肯出钱做功德即可以消灭。虽堕地狱,只要请僧人做几场经忏法事就可以超度。我听信这些话,以为只要活着的时候在佛前多烧一些香,向庙里多布施些香火钱,死后多请几个和尚念经超度就行。而这些都是我的能力办得到的事。这样,既有佛法护持着我,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反正阴曹地府也治不了我。没想到,佛家所谓的罪福果报,是以一个人平时所作的善恶为依据,而不是以舍财的多少来衡量。如今,金钱白白耗去了,仍是逃脱不了上刀山、下油锅之苦。当初要不是我误信那些谬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说罢,不禁号陶大哭,众囚犯也随之呜呜咽咽哭起来。那位夜行人这才意识到桥上这伙人原来是鬼。

其实,儒家的《六经》都还完整保留着,其中并没有断定说无鬼神。佛教三藏经典所谈的,本是教人明心见性,转迷为悟,并非以此作为敛财和受贿赂的工具。后代中有些儒生借儒教猎取功名,佛门中有些教徒借经忏渔利,其流弊到了今日竟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141、自求多福

里有张媪,自云尝为走无常,今告免矣。昔到阴府,曾问冥吏:“事佛有益否?”吏曰:“佛只是劝人为善,为善自受福,非佛降福也。若供养求佛降福,则廉吏尚不受赂,曾佛受赂乎?”又问:“忏悔有益否?”吏曰:“忏悔须勇猛精进,方补前愆。今人忏悔,只是自首求免罪,又安有益耶?”此语非巫者所肯言,似有所受之。

【译文】

我们老家有个张老婆子,据她自己说她曾经是个走无常的,如今不再干这一行了。

张老婆子说,她以前到过阴曹地府,曾问冥官说:“信佛到底有没有好处?”冥官回答说:“佛只是劝人为善,行善的人自然会感召福报。所以福报应该说是自己修来的,并不是佛赐福给他的。如果藉着供养来求佛赐福,那么,世间清廉的官吏尚且不受贿赂,难道佛会接受贿赂吗?”老婆子又问:“一个人若是造了恶业,忏悔有用吗?”冥官说:“忏悔必须真心悔过自新,勇猛精进修善积德,才能补救以前的过错。现在的人求忏悔,只能算是自首求免罪,这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想,这些话不是一个巫婆所能说出来的,似乎是有人给她指教过的。

142、貌随心变

莆田林生霈言:闻泉州有人,忽灯下自顾其影,觉不类己形。谛审之,运动转侧,虽一一与形相应,而首巨如斗,发如羽葆,手足皆钩曲如鸟爪,宛然一奇鬼也。大骇,呼妻子来视,所见亦同。自是每夕皆然,莫喻其故,惶怖不知所为。

邻有塾师闻之,曰:“妖不自兴,因人而兴。子其阴有恶念,致罗刹感而现形欤?”其人悚然具服,曰:“实与某氏有积仇,拟手刃其一门,使无遗种,而跳身以从鸭母。(康熙末,台湾逆寇朱一贵结党煽乱。一贵以养鸭为业,闽人皆呼鸭母云。)今变怪如是,毋乃神果警我乎!且辍是谋,观子言验否?”是夕鬼影即不见。此真一念转移,立分祸福矣。

【译文】

莆田林生霈说:听说泉州有个人,忽然发现自己映在灯光下的影子越来越不像自己,再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一举一动,影子也随着举动,倒是很和谐。只是那影子头大如斗,头发蓬乱,像个羽毛车盖;那手和脚的样子都钩曲着,看上去好像鹰爪子。他越看越觉自己像个奇形怪状的恶鬼。此人吓得失声大叫,呼喊他的妻子出来观看,妻子所看到的影子和他看到的完全相同。从此以后,每当夜间灯下,他的影子都呈现这种形象,又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弄得他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位邻居,是个私塾先生。这位先生得知此事之后说:“妖怪不会无缘无故变现,必是因人自招。大概你的心里存在着某种恶念,以致罗刹鬼乘机附在你身上现形,你仔细想想,有这种因素没有?”

此人听了,现出恐惧的神色,并且很佩服这位老先生的见识,就坦诚地说:“不错,我和某某人积有冤仇。我总是在想,有朝一日把他全家杀尽,叫他断子绝孙,方解心头之恨。然后我便逃到台湾去投靠朱一贵。如今,我的身影起了这样的现象,这可能是鬼神对我的恶念发出的警告!从今以后,我坚决断了这个恶念,看看你的这个猜度灵验不灵验?”就在这天晚上起,此人的身影又恢复了正常。这可真是意念一转,立分祸福啊!

143、念佛度冤

李村有农家妇,每早晚出,辄见女子随左右。问同行者,则不见,意大恐怖。后乃渐随至家,然恒在院中,或在墙隅,不入寝室。妇逼视,即却走。妇返,即仍前。知为冤对,因遥问之。女子曰:“汝前生与我并贵家妾,汝妒我宠,以奸盗诬我致幽死。今来取偿,讵汝今生事姑孝,恒为善神所护,我不能近,故日日相随。揆度事势,万万无可相报理。汝傥作道场度我,我得转轮,即亦解冤矣。”妇辞以贫。女子曰:“汝贫非虚语。能发念诵佛号万声,亦可度我。”问:“此安能得度鬼?”曰:“常人诵佛号,佛不闻也,特念念如对佛,自摄此心而已。若忠臣孝子,诚感神明,一诵佛号,则声闻三界,故其力与经忏等。汝是孝妇,知必应也。”妇如所说,发念持诵。每诵一声,则见女子一拜。至满万声,女子不见矣。此事故老时说之,知笃志事亲,胜信心礼佛

【译文】

李家村有位农妇,每天早晚两次往田间送饭,总看见有个年轻的女子忽左忽右地跟随着她。问和她一路送饭的农妇们,大家都说没看见。这位农妇为此心生恐惧,整天提心吊胆。

后来,那女人竟逐渐地跟随她来到家里,但不进屋,总是在院里或墙角下徘徊。如果这位农妇向她逼进,她就步步后退。这位农妇返回原处,她却又凑了上来,总是不近不远。这位农妇意识到,这女鬼一定是自己的冤家对头。

一天,农妇壮着胆子,站得远远地问那女人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老是这么不远不近的跟着我!”那女子说:“你前生和我都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姬妾。你嫉妒我受主人的偏爱宠幸,就诬陷我与人私通、盗窃。主人听信了你的谗言,把我幽禁起来,使我郁闷而死。如今,我是来找你偿命的。怎奈你今生事奉婆婆至孝,总有善神在暗中保护,使我无法接近你。所以我天天跟着你,寻找机会下手。但我仔细估量了一下形势,看来报怨的可能性不大。你若能延请和尚做一次道场来超度我,使我得以早日转世托生,咱们之间的冤怨就算解除了。”农妇说:“我家里贫寒,哪里有钱为你作道场?”女鬼说:“你家里贫穷,这也的确不假。但是如果你能以虔诚之心念‘南无阿弥陀佛’一万声,也同样可以超度我。”农妇问:“光是念佛,如何能超度鬼魂呢?”女鬼说:“普通的人念佛,因为心思杂乱,自然难与佛相应,必须念念如对佛前,努力收摄此散乱心。若是忠臣孝子,他的诚心已经感动了神佛。他们念佛一声,声音直达三界。所以,他们念佛的功德威力,与诵经拜忏同等。你是位孝妇,我相信以你的至诚心念佛,自然能与佛力相感应的。”

那农妇听信女鬼之言,便发心虔诚地念起佛来,每念一声,女鬼就向西一拜。农妇念满一万声,那女鬼就不见了。

这事在李家村,老一辈的人经常说起。可见真诚孝顺双亲,其功德胜似信心拜佛!

144、神镜照心

朱介如言,尝因中暑眩瞀,觉忽至旷野中,凉风飒然,意甚爽适。然四顾无行迹,莫知所向。遥见数十人前行,姑往随之。至一公署,亦姑随入。见殿阁宏敞,左右皆长廊,吏役奔走,如大官将坐衙状。中一吏突握其手曰:“君何到此?”视之,乃亡友张恒照。悟为冥司,因告以失路状。张曰:“生魂误至,往往有此,王见之亦不罪,然未免多一诘问。不如且坐我廊屋,俟放衙,送君返。我亦欲略问家事也。”

入坐未几,王已升座。自窗隙窃窥,见同来数十人,以次庭讯。语不甚了了,惟一人昂首争辩,似不服罪。王举袂一挥,殿左忽现一大圆镜,围约丈余。镜中现一女子反缚受鞭像。俄似电光一瞥,又现一女子忍泪横陈像。其人叩颡曰:“伏矣。”即曳去。

良久放衙,张就问子孙近状,朱略道一二。张挥手曰:“勿再言,徒乱人意。”因问:“顷所见者业镜耶?”曰:“是也。”问:“影必肖形,今无形而现影,何也?”曰:“人镜照形,神镜照心。人作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毕现也。若无心作过,本不自知,则照亦不见。心无是事,即无是象耳。冥司断狱,惟以有心无心别善恶,君其识之。”又问:“神镜何以能照心?”曰:“心不可见,缘物以形。体魄已离,存者性灵。神识不灭,如灯荧荧。外光无翳,内光虚明。内外莹澈,故纤芥必呈也。”语讫,遽曳之行。觉此身忽高忽下,如随风败箨。倏然惊醒,则已卧榻上矣。

此事在甲子七月。怪其乡试后期至,乃具道之。

【译文】

朱介如说,他曾因中暑头晕眼花,昏卧在榻。恍惚之中,觉得忽然来到一片旷野之中。清风飒飒,极为凉爽舒适。举目四望,渺无人迹,竟不知往哪儿去。

忽然,他发现前方有数十人在走动,便姑且跟随他们身后。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官府,那数十人走了进去,他也随着走进去。只见殿宇宏伟,厅堂宽敞,正殿的左右两侧都有长廊,一些官吏差役模样的人,正在忙碌奔走,来去匆匆,似乎是在为某大官升堂审案做准备工作。

这时候,忽有一吏走来握住他的手说:“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仔细一看,认出是已经过世的老友张恒照,他这才省悟,自己是来到阴曹地府了。便把自己因迷路来到这里的经过告诉张。张恒照说:“生魂迷路,误入阴司,这样的事倒也常有。阎王爷就是看见了,也不会责怪,但免不了要讯问几句。为了少找麻烦,你不如暂且到我那廊屋里去坐坐。等阎王爷退了堂,我再送你回去,也顺便问问我家里的情况。”朱点头称是,便被领进廊下的堂屋里。

刚坐一会儿,便听堂鼓轰鸣,皂役齐声呼吓,阎王爷已经升堂了。朱介如禁不住好奇地由窗户眼向堂上偷看。只见刚才一路同来的数十人依次受审。阎王问些什么,他们答了什么,已听不清楚了。只见其中的一个人,他伸直脖子,昂着头,似乎是与阎王争辩,一副很不服罪的样子。只见阎王把衣袖一挥,那大殿的左侧忽然出现了一面大圆镜,直径足有丈余。那大圆镜中,顿时呈现出一名妇女被反绑着双手,正在受人鞭挞的场面。忽而,镜中又像电光似的一闪,镜中又出现一名妇女流着眼泪,忍受着被人强暴的场面。那人看了,立刻脸色苍白,趴在地上磕头,口称“伏罪!” 阎王便命人将他拉下去。

过了许久时间,审判才算终结。等阎王退了堂,吏役们散去,张恒照又来到堂屋,与朱介如说了一会儿话,也打听了家里子孙的近况。朱把所知道的略说一二。张恒照听了不免叹息,摆摆手说:“算了!不要再说了。不知道想打听打听,听了又无端地给人增添烦恼!”

朱岔开话题,问道:“刚才公堂上所显示的那面大镜,大概就是所谓的‘业镜’吧?’张恒照说:“是的。”朱介如又问:“镜里的影像,必象它的原形。现在根本没有原形,怎么会出现影像呢?”张恒照说:“人间的镜子只可照出人的外表形貌,而神镜却可以照出人的内心世界。人每做一件事,他自己的心里都是非常明白的。也就是说,有心去做每一件事,都可能在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所以,只消用‘业镜’一照,一切都会一目了然,原形毕露。如果是无意中做了一些过失,自己心中本来就没有这种印象,任凭‘业镜’如何去照,也看不见有什么影子。这是因为心中不存在这件事,‘业镜’自然显不出影像来。阴间断狱,主要便是根据有心或无心来判断善恶。这一点你应当认识清楚。”朱又问:“神镜何以竟能照见人心呢?”张恒照说:“心,虽然是不可见的,但任何事物都可能在心中留下了形迹。人死后体魄虽离,而性灵却是存在的。神识不灭,犹如荧荧灯火,永照不熄。照外没有遮蔽,照内则虚灵通明。这样,内外晶莹透澈,虽是极微细的事物,也会很清楚地显现出来。”张恒照说罢,便拉着朱走出来。他只觉得身体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犹如一片随风飘摇的败叶。倏忽之间惊醒过来,却是躺在家里的床上。

这故事发生在乾隆甲子(1744)年七月,正是乡试开考期间。我曾纳闷朱介如为何来迟,他就给我说了以上这个故事。

145、淳朴得福

胡牧亭言,其乡一富室,厚自奉养,闭门不与外事,人罕得识其面。不善治生,而财终不耗。不善调摄,而终无疾病。或有祸患,亦意外得解。

尝一婢自缢死,里胥大喜,张其事报官。官亦欣然即日来。比陈尸检验,忽手足蠕蠕动。方共骇怪,俄欠伸,俄转侧,俄起坐,已复苏矣。官尚欲以逼污投缳,锻炼罗织,微以语导之。婢叩首曰:“主人妾媵如神仙,宁有情到我?设其到我,方欢喜不暇,宁肯自戕?实闻父不知何故为官所杖杀,悲痛难释,愤恚求死耳,无他故也。”官乃大沮去。其他往往多类此。

乡人皆言其蠢然一物,乃有此福,理不可明。偶扶乩召仙,以此叩之。乩判曰:“诸君误矣,其福正以其蠢也。此翁过去生中,乃一村叟。其人淳淳闷闷,无计较心。悠悠忽忽,无得失心。落落漠漠,无爱憎心。坦坦平平,无偏私心。人或凌侮,无争竞心。人或欺绐,无机械心。人或谤詈,无嗔怒心。人或构害,无报复心。故虽槁死牖下,无大功德,而独以是心为神所福,使之食报于今生。其蠢无知识,正其身异性存,未昧前世善根也。诸君乃以为疑,不亦误耶?”时在侧者,信不信参半。吾窃有味斯言也。

余曰:“此先生自作传赞,托诸斯人耳。然理固有之。”

【译文】

胡牧亭说,他的家乡有一位富翁,平时安于养尊处优,闭门不问天下事,人们很少看见他在公众场合露面。说起来也怪,这人并不善于赚钱谋生,但他的财富总像是用不完。他不懂得调养身体,但他一辈子也没得过什么大病。偶尔发生了意外的祸患,又往往意外地得以解脱。

有一次,他家的一名婢女忽然上吊自杀。乡里的公差幸灾乐祸,以为有机可乘,大肆张扬并报了官。地方官接报后也即时兴冲冲地带着大批皂役前来验尸立案。及至勘验尸体时,忽然那婢女的手脚微微颤动起来。众人正感诧异,不一会儿,只见她打了个哈欠,伸一伸腰,又侧转过身子,接着就坐了起来,她竟然又活了。

地方官还想以“逼奸上吊”来罗织罪名,便不断地用种种语言对婢女加以暗示诱供。这位婢女却向上磕头,说道:“青天大老爷!我的主人姬妾成群,个个容貌如仙子,哪会钟情于我?假如他看上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肯自杀?实因我听到我父亲不知何故被当地官府杖责而死的消息,心中又悲痛又气愤,所以才不想活了,实在没有别的原因。”地方官听了没辙,大失所望而去。

这位富人其他的一些经历也往往类此。他乡里的人都说,这人看起来蠢头蠢脑的,可他为什么偏有这么大的福份,真是莫明其妙。

一次,偶然有人扶乩召仙,乡人就以这个疑问来请教乩仙。那乩仙判语说:“各位的想法全错了。他之所以有这福份,正因为他是个蠢人。这位富翁上辈子是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他淳朴敦厚,丝毫没有与人计较之心。他悠悠忽忽,从来没有患得患失之虑。他虽然落落漠漠,但待人平等,心中无爱无憎。他襟怀坦荡,总是直心直行,无偏无私。有人欺侮他,他不与之争竞。有人欺骗他,他不心生巧诈。有人以恶言诽谤他,他既不心怀嗔恨,也不迁怒于人。有人捏造罪状故意陷害他,他也不图报复。一生平平庸庸,老死于茅舍,并没有什么功德,独有那颗淳朴善良的心,却为神明所欣赏。所以降福于他,使他今生终身幸福。他这辈子所表现出来的愚蠢无知,正说明他与上辈子身形虽异而禀性犹存,并没有埋没了前世的善根。诸位似乎疑心像他这样碌碌无能的人,不该侥幸得福,那你们就想错了。”当时在场的人,信与不信者各占其半。

胡先生认为乩仙这段评语,很是耐人寻味。

我想,这也许是胡牧亭先生自作的传略,或者是自评的赞语。然而,胡先生所讲的这个故事,从情理上说,世间倒确有这种情况。

146、随业感报

莫雪崖言,有乡人患疫,困卧草榻,魂忽已出门外,觉顿离热恼,意殊自适。然道路都非所曾经,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见悲喜。忆其已死,忽自悟曰:“我其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离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游览,以广见闻。”因随之行,所经城市墟落,都不异人世。往来扰扰,亦各有所营。见乡人皆目送之,然无人交一语也。

乡人曰:“闻有地狱,可一观乎?”友曰:“地狱如囚牢,非冥官不能启,非冥吏不能导,吾不能至也。有三数奇鬼,近乎地狱,君可以往观。”因改循歧路,行半里许,至一地,空旷如墟墓。见一鬼,状貌如人,而鼻下则无口。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巧于应对,谀词颂语,媚世悦人,故受此报,使不能语。或遇焰口浆水,则饮以鼻。”又见一鬼,尻耸向上,首折向下,面著于腹,以两手支拄而行。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妄自尊大,故受此报,使不能仰面傲人。”又见一鬼,自胸至腹,裂罅数寸,五脏六腑,虚无一物。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城府深隐,人不能测,故受此报,使中无匿形。”又见一鬼,足长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高材捷足,事事务居人先,故受是报,使不能行。”又见一鬼,两耳拖地,如曳双翼,而混沌无窍。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怀忌多疑,喜闻蜚语,故受此报,使不能听。是皆按恶业浅深,待受报期满,始入转轮。其罪减地狱一等,如阳律之徒流也。”

俄见车骑杂沓,一冥官经过,见乡人,惊曰:“此是生魂,误游至此,恐迷不得归。谁识其家,可导使去。”友跪启是旧交。官即令送返。将至门,大汗而醒,自是病愈。

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无宿物,与朋友谐戏,每俊辩横生。此当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

【译文】

莫雪崖说,他有位老乡身染重病,困卧草榻上,神情恍惚,不觉之中魂灵已经走出了自家的大门。走了一程,顿觉得高烧从身上退去,精神也爽快得多。然而,他发现脚下的道路却是有生以来从未走过的,但反正已出来了,也就随意走走了。不想就在这路头,偶然遇到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之际,悲喜交集,就在他向老友询问近况时,忽然记起这位老朋友早已经过世了。因自言自语道:“莫非我也到了阴间?”老朋友说道:“你还未到死的时候,只是神魂游离,偶然到此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可不是一般活着的人所能轻易来到的地方,是不是让我带领你参观游览一番,让你长长见识。”于是,便随老朋友走去。所到之处,有繁华的街道,也有颓废的小巷,这些和人世间没有多大区别,所见之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似乎都各有所经营。这些人看见这位老乡都惊奇地注视着他,但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老乡问朋友道:“听说阴司有地狱,能不能领我去参观参观?”朋友说:“地狱和人间的囚牢差不多,有鬼卒在那里看守着。只有冥官才能开启,只有狱吏才能出入。我不能带你到那里。不过,那地狱附近有几个形状奇特的鬼,倒不妨去看一看。”

于是,他们便沿着一条小路走了约半里许,来到一个去处,四野空旷,像是坟墟墓地。看见一鬼,形貌和人大体上相同,只是鼻子下边缺少了嘴巴。老乡便问道:“这是为什么?”朋友说:“此人在生之时,巧于应对,专以谀词颂语去媚世悦人,骗取他人的胜任,以达到他私心的目的。所以到了阴间,受这报应,看他还能摇唇鼓舌么?假如碰上有人放焰口施食,别的鬼或者可以饱食一餐,而他只能从鼻孔里喝一点浆水而已。”

又见一鬼,他的屁股高耸在上,脑袋却折曲在下,脸面紧贴在肚皮上,用两只手拄着地走路。老乡惊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朋友说:“此人在生之时,一向妄自尊大,总是昂着头走路,目空一切。所以到了阴间,受这报应,叫他不得再去傲视他人。”

又见一鬼,从胸口至肚皮,裂开一条几寸长的大缝隙,那腹腔之内,五脏六腑,空无一物。老乡不禁问道:“这是何故?”朋友说:“此人在生时,胸中城府深隐,谁也摸不准他的歪主意。所以到了阴司,受这报应,让他那坏心眼没处藏匿!”

又见一鬼,脚有二尺多长,脚指像棒锤,脚后跟肿大如斗。整个脚丫像载重千斛的小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移了一寸。老乡问道:“这是为什么?”朋友说:“此人在世之时,仗着高才聪敏,凡有利可图的事,他都捷足先登,抢在人前。所以到了阴间,受这报应,叫他行动艰难,没法儿再事事抢先了。”

又有一鬼,只见他两耳如大鹏鸟的双翼,一直拖拉到地面上。但这对耳朵混沌而无孔窍。老乡问:“他这个样子,又是为什么?”朋友说:“此人在生时,嫉妒多疑,喜欢听人说是非,爱传播流言蜚语。所以到了阴司,受这报应,使他徒有此耳,枉作累赘,却任何听觉也没有,看他还妄听妄传么?”

朋友接着说:“这些鬼,都是根据他们在人间所作恶业的深浅不同而承受报应。必须等到受报期满,才能再去转世托生。然而,这些鬼比起地狱中的鬼,还算是罪业较轻的一等。相当于人间被判流放的罪人。”

他们正在谈论之际,只见车轮滚滚,人马杂乱。原来是一位冥官路过于此。那冥官一眼就看见了这位老乡,吃惊地说:“咦!这分明是生魂误游至此,恐怕已经是迷失了归路了。谁认识他的家,可带领他回去。”那朋友慌忙跪下来叩见说:“此乃鄙人生前的朋友。”冥官说:“你既是他的朋友,就送他回去吧!”朋友磕头称命。这位老乡恍恍惚惚,不觉中又走回了自己家的大门外。他出了一身大汗,猛地从梦中醒来,那沾身的疾病,也顿然全愈了。

莫雪崖天性爽朗,胸怀洒落,心中存不住一句话。他和朋友交游,诙谐谑戏,往往妙趣横生。他的这番话,我们不妨作为一则寓言故事来听。在《庄子》、《列子》的著作里,有一大半也讲的是寓言故事,但其中的含意,却足以劝惩世人。所以,不必刻舟求剑地去寻根究底。

147、鬼神质疑

吴云岩言:有秦生者,不畏鬼,恒以未一见为歉。一夕,散步别业,闻树外朗吟唐人诗曰:“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其声哀厉而长。隔叶窥之,一古衣冠人倚石坐。确知为鬼,遽前掩之,鬼亦不避。秦生长揖曰:“与君路异幽明,人殊今古,邂逅相遇,无可寒温。所以来者,欲一问鬼神情状耳。敢问为鬼时何似?”曰:“一脱形骸,即已为鬼。如茧成蝶,亦不自知。”问:“果魂升魄降,还入太虚乎?”曰:“自我为鬼,即在此间。今我全身现与君对,未尝随氤氲元气,升降飞扬。子孙祭时始一聚,子孙祭毕则散也。”问:“果有神乎?”曰:“鬼既不虚,神自不妄。譬有百姓,必有官师。”问:“先儒称雷神之类,皆旋生旋化,果不诬乎?”曰:“作措大时,饱闻是说。然窃疑霹雳击格,轰然交作,如一雷一神,则神之数多于蚊蚋。如雷止神灭,则神之寿促于蜉蝣。以质先生,率遭呵叱。为鬼之后,乃知百神奉职,如世建官,皆非顷刻之幻影。恨不能以所闻见,再质先生。然尔时拥皋比者,计为鬼已久,当自知之,无庸再诘矣。大抵无鬼之说,圣人未有。诸大儒恐人谄渎,故强造斯言。然禁沉湎可,并废酒醴则不可。禁淫荡可,并废夫妇则不可。禁贪婪可,并废财货则不可。禁斗争可,并废五兵则不可。故以一代盛名,挟百千万亿朋党之助,能使人噤不敢语,而终不能惬服其心,职是故耳。传其教者,虽心知不然,然不持是论,即不得称为精义之学,亦违心而和之曰:‘理必如是’云尔。君不察先儒矫枉之意,生于相激,非其本心。后儒辟邪之说,压于所畏,亦非其本心。竟信儒者,真谓无鬼神,皇皇质问,则君之受绐久矣。泉下之人,不欲久与生人接,君亦不宜久与鬼狎。言尽于此,余可类推。”曼声长啸而去。

案此谓儒者明知有鬼,故言无鬼,与黄山二鬼谓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故言可行,皆洞见症结之论。仅目以迂阔,犹堕五里雾中矣。

【译文】

吴云岩说:有位秦生,他不怕鬼,总以没遇见鬼为遗憾。一天晚上,他正在别墅里散步,忽听树后有人在朗诵唐诗道:“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其音哀伤而悠长,听了颇有凄凉之感。秦生透过树叶往那边一看,只见一位穿戴古衣冠的人正倚靠着山石坐在那里。秦生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鬼了。便突然跃到了他面前,挡住去路。那鬼依然就地不动,毫无回避之意。

秦生走上前,对他深深施礼,说道:“我与你幽明异路,人分今古。今夜,能在此邂逅相遇,算是非常幸运,我也就不用客气了。我之所以要拦阻你,主要是想请教你,鬼神究竟是个怎样的情状?又想打听一下,当了鬼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鬼回答说:“大凡在生没有修积善业的人,只要一脱离形骸,就成了鬼。像茧虫化为蝴蝶一样,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之中。”

秦生问:“人死之后,果真是魂升于天,魄降于地,还入太虚么?”

鬼说:“自从我成了鬼之后,就经常活动在此地。现在我的全身与你相对说话,并没有随氤氲元气一起升降飞扬。当子孙们祭祀我的时候,我还有机会与他们团聚,祭祀完毕,人鬼也就离别了。”

秦生又问:“那么,到底有没有神?”

鬼说:“有鬼既然不假,有神自然也不虚妄。就像人世间既有老百姓就必然有当官的一样。”

秦生问:“先代的儒者认为,像雷公那样的神,总是随生随灭。此话当真么?”

鬼说:“当年我还是个贫寒的书生时,就听腻了这种论调。那时我心想,当许多雷声轰然交作,闪电裂天时,如果每一声雷都由一位雷神来发作,那么,雷神的数目恐怕比蚊子还要多。如果雷声一停,雷神们也旋即泯灭,那么,雷神的寿命竟比蜉蝣还要短? 那时候,我带着这个疑问去请教先生,总是遭到先生的呵斥。我当了鬼之后,才知道天上百神供职和人间官制一样,并非是倾刻之间都在变幻的虚影。我恨不得用我的所闻所见来作证明,再去质问先生。然而,计算一下那时当老师的人,现在早已当了鬼了,他们自己已经明白了,用不着我再去质问。大抵无鬼的理论,圣人不曾倡导过。而是那些所谓名人、学者之流恐怕人们对于鬼神过份的吹捧献媚而至于亵渎,就故意造出一套鬼神皆是虚无的言论来。然而,正像禁止酗酒是可以的,若要全部取消酿酒、喝酒就行不通了。禁止淫荡是正确的,若连夫妻同居也不准,那就不近人情了。禁止贪婪、残酷剥削是对的,废除金融贸易却是不可以。禁止打架斗殴是应该的,停止习武练兵那就不行了。所以说,利用自己在这一时代所享有的盛名,去挟持千百万,甚至上亿的朋党协助你,这样,虽然能使人闭口而不敢说话,而终于不能使人由衷地佩服,就是以上这个原因啊!宣扬鬼神不存在的人,虽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不坚持这种论调,似乎就不能被称为有高深造诣的学者。所以他们总是违心地附和道:‘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吧!’你大概没有觉察到,先儒们矫枉过正之意,都是出于互相激励,而不是出于本心,后代的儒者们批判偏邪之说,也是出于惧怕压力,并不是出于本心。你竟然相信他们的话,真的认为无鬼无神,还堂而皇之地来质问我,可见你受害已经不浅了!泉下人不宜长久地和生人接触,你也不宜与鬼太亲近,话就说到这儿。其它的事,可以此类推。”鬼说到这里,漫声长啸,隐身而去。

按:这个故事说儒者明知有鬼,却故意说没鬼。这与我以前记述的黄山二鬼说儒者明知封建井田制不可行,却偏说可行。其实,他们都洞见事物的关键所在,而只是说些迂远不切实际的言论,使人如堕五里雾中。

148、幕僚四救

宋清远先生言,昔在王坦斋先生学幕时,一友言梦游至冥司,见衣冠数十人累累入,冥王诘责良久,又累累出,各有愧恨之色。偶见一吏,似相识,而不记姓名,试揖之,亦相答。因问:“此并何人,作此形状?”吏笑曰:“君亦居幕府,其中岂无一故交耶?”曰:“仆但两次佐学幕,未入有司署也。”吏曰:“然则真不知矣。此所谓四救先生者也。”问:“四救何义?”曰:“佐幕者有相传口诀,曰:‘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救生不救死者,死者已死,断无可救。生者尚生,又杀以抵命,是多死一人也,故宁委曲以出之。而死者衔冤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则官之祸福不可测。使不得申,即反坐不过军流耳。而官之枉断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大不救小者,罪归上官,则权位重者谴愈重,且牵累必多。罪归微官,则责任轻者罚可轻,且归结较易。而小官之当罪与否,则非所计也。救旧不救新者,旧官已去,有所未了,羁留之恐不能偿。新官方来,有所委卸,强抑之尚可以办。其新官之能堪与否,则非所计也。是皆以君子之心,行忠厚长者之事,非有所求取,巧为舞文,亦非有所恩仇,私相报复。然人情百态,事变万端,原不能执一而论。苟坚持此例,则矫枉过直,顾此失彼,本造福而反造孽,本弭事而反酿事,亦往往有之。今日所鞫,即以此贻祸者。”

问:“其果报何如乎?”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夙业牵缠,因缘终凑。未来生中,不过亦遇四救先生,列诸四不救而已矣。”

俯仰之间,霍然忽醒,莫明其入梦之故,岂神明或假以告人欤?

【译文】

宋清远先生说,以前他在王坦斋先生的门下做幕僚,曾听一位朋友说,他梦中到了阴曹地府,看见有数十位衣冠楚楚,似乎很有身份的人陆续进入阎罗殿。阎王爷对他们个个加以盘问,又加以斥责,然后又陆续退了出来。瞧他们那表情,个个面有愧悔之色,不知为了何事? 这时候,来了一位冥官,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了。他便试探着上前作揖施礼。这位冥官也还礼相答。这位朋友便指着那一班人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如何落得这般狼狈?”这位冥官笑道:“先生也是身居幕府,难道他们之中你一位朋友也没有?”这位朋友说:“鄙人不才,只是两次当幕僚。所以这方面的朋友很少。”冥官说:“这么说来,你是真不知道了。这些人,就是所谓‘四救’先生。”这位朋友又问:“‘四救’是什么意思?”冥官说:“所谓‘四救’,是做幕僚的人在处理狱案时所应当熟悉的口诀。即‘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这位冥官接着解释说:“所谓救生不救死,那是因为死了的人毕竟死了,再也不能把他救活。而活着的人还有一条生命,如果判他杀人抵命,岂不是又白白多死一个人?所以宁可委曲求全,把他救出来。至于那死了的人冤与不冤,就不是他们所要计较的事了。所谓救官不救民,是指那些平民越级控告官府的案件,如果使上告者得以伸冤雪恨,则基层官吏的命运将陷于不测之中。如果阻碍使上告者申诉不成,即使反坐(指诬告他人,若被告的罪名不成立,诬告的人反受其罪),也不过被判充军流放而已。至于基层官吏判案是否公正合法,他们就不必过问了。所谓救大不救小,这类案子的罪责主要在上级官吏身上,倘若认真追究起来,依照法律,权势愈大的惩罚愈重,受牵连的人也愈多。如果把罪责推在小官身上,相对来讲处罚较轻,牵连的人比较少,而且容易了结。至于小官对此承受得了或承受不了,他们就不管了。所谓救旧不救新,指的是旧官已经卸任,有些狱案还没了结。如果执意留他,让他了却责任,恐怕他也难于办得周到。新官刚上任,有些事却可以借故推诿而不管,但强令他去接受办理,他也得去办,至于新官办理得了或办理不了,他们就不考虑了。这些先生们原想以君子之心,去做那忠厚长者所应该做的事。他们并非有所求而从中舞弄法律条文以行奸诈,也不是怀挟私人恩怨而从中图报复。然而,世道人情千姿百态,世事变化奇巧万端,看问题原不可死执一理。这些先生们坚持‘四救’,未免矫枉过正,顾此失彼,本来想造福,结果造了孽。本来想息事宁人,反而招惹是非。这种情况,也往往发生过。今天被阎王爷提审的这些先生们,就是因为生前坚持‘四救’的原则惹下的麻烦。”

这位朋友又问:“那么,他们这些人将受到怎样的报应?”冥官说:“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夙业牵缠,因缘果报,最终必将凑合。这些先生们在未来的一生中,必然也会叫他们遇上一些‘四救’先生,而他们则被列入‘四不救’的行列中。”

这位朋友与冥官谈兴正浓,忽然之间却从梦中惊醒。他回味无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了这样的梦?他想,难道是神明想借助于他的嘴巴,把这“四救”、“四不救’的道理讲给世人听吗?

149、将功赎罪

有富室子病危,绝尔复苏,谓家人曰:“吾魂至冥司矣。吾尝捐金活二命,又尝强夺某女也。今活命者在冥具保状,而女之父亦诉牒喧辩。尚未决,吾且归也。”越二日,又绝而复苏曰:“吾不济矣。冥吏谓夺女大恶,活命大善,可相抵。冥王谓活人之命,而复夺其女,许抵可也。今所夺者此人之女,而所活者彼人之命。彼人活命之德,报此人夺女之仇,以何解之乎?既善业本重,未可全销,莫若冥司不刑赏,注来生恩自报恩,怨自报怨可也。”语讫而绝。

案欧罗巴书不取释氏轮回之说,而取其天堂地狱,亦谓善恶不相抵。然善恶不抵,是绝恶人为善之路也。大抵善恶可抵,而恩怨不可抵,所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是也。寻常善恶可抵,大善大恶不可抵。曹操赎蔡文姬,不得不谓之义举,岂足抵篡弑之罪乎?(曹操虽未篡,然以周文王自比,其志则篡也,特畏公议耳。)至未来生中,人未必相遇,事未必相值,故因缘凑合,或在数世以后耳。

【译文】

有位富室人家的子弟病危,他死后又苏醒过来,对家里人说:“刚才我的灵魂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只因我曾经出钱救过两个人的性命,又曾经强夺过一位民女。如今那两个被我救活的人在阴司投递状书保我,而那女子的父亲却在阎王爷面前哭诉申辩,请求将我治罪。所以这个案子还不能作最后判决,就暂且放我回来了。”

过了两天,这位富家子又死而复苏,对家里人说:“这回我可死定了。刚才我又到了阴司,据冥官说:‘强夺民女虽罪大恶极,救人活命却也是大善,善恶可以相抵。’但阎王爷说:‘如果救了某人的命,所夺的民女刚好又是他的女儿,这还可以抵消。现在他所夺的是这个人的女儿,而被救活的却是那个人的性命。以救活他人的恩德,来补偿这人女儿被夺的冤仇,这怎么说得通呢?我认为救人的大善与害人的大恶既然不能完全抵消,不如冥司不给予刑赏,让他们在来生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不就了结了!”

按欧州人所著的书中,一般不采取佛教轮回的学说,而是采取天堂地狱的说法。他们也主张善恶不能互相抵消。然而,若一定说善恶不能相抵,这是断绝了恶人向善的路。大概善恶应该可以抵消,但恩和怨不能抵消。这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必须由本人来清算。又一般的善恶可以抵消,若是大善大恶却又当别论。曹操用重金赎回远嫁匈奴的蔡文姬归汉,不能不算是一件义举,但怎么能抵消他篡位弑君的罪恶呢?至于人在未来世中,恩怨双方未必相遇。即使相遇,恩怨相酬也未必相等。所以,要待因缘凑合,必经数世之后才能了结啊。

150、黠抨恶吏

曾映华言:有数书生赴乡试,长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废祠之前,就阶小憩,或睡或醒。一生闻祠后有人声,疑为守瓜枣者,又疑为盗,屏息细听。

一人曰:“先生何来?”一人曰:“顷与邻冢争地界,讼于社公。先生老于幕府者,请揣其胜负。”一人笑曰:“先生真书痴耶!夫胜负乌有常也?此事可使后讼者胜,诘先讼者曰:‘彼不讼而尔讼,是尔兴戎侵彼也。’可使先讼者胜,诘后讼者曰:‘彼讼而尔不讼,是尔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后至者胜,诘先至者曰:‘尔乘其未来,早占之也。’可使先至者胜,诘后至者曰:‘久定之界,尔忽翻旧局,是尔无故生衅也。’可使富者胜,诘贫者曰:‘尔贫无赖,欲使畏讼赂尔也。’可使贫者胜,诘富者曰:‘尔为富不仁,兼并不已,欲以财势压孤茕也。’可使强者胜,诘弱者曰:‘人情抑强而扶弱,尔欲以肤受之诉耸听也。’可使弱者胜,诘强者曰:‘天下有强凌弱,无弱凌强。彼非真枉,不敢冒险撄尔锋也。’可以使两胜,曰:‘无券无证,纠结安穷?中分以息讼,亦可以已也。’可以使两败,曰:‘人有阡陌,鬼宁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尔辈所有,让为闲田可也。’以是种种胜负,乌有常乎?”一人曰:“然则究竟当何如?”一人曰:“是十说者,各有词可执,又各有词以解,纷纭反覆,终古不能已也。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则长拥两美庄矣。”语讫遂寂。此真老于幕府之言也。

【译文】

曾映华说:有几位书生去参加乡试,那时正是夏暑季节,白天酷热难耐,他们便乘着夜晚凉爽赶路。走了一程,感到疲劳,就在一座废弃的祠堂前歇脚。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台阶上,有的就睡着了,有的还没睡。忽然,有位书生听见祠堂后面有人在说话。他以为是村子里看守瓜园枣林的农民,又疑心是夜间行窃的小偷。书生屏息静听,想听他们说些什么。

其中有一个问道:“先生从哪儿来呀?”

另一个说:“我刚才和我邻坟里的那个小子为两坟之间的地界吵了一阵。我到土地公那儿告了他一状,还不知是输是赢。先生在世时当了一辈子幕僚,凭您的经验,看看这场官司,我有胜诉的希望没有?”

前一位笑着说道:“你真是个实足的书呆子,打官司胜与负,哪有一定的常规?此事如果想让被告获胜,就质问原告说:‘人家没来告你,你却抢先告了人家,可见挑起事端的是你,你侵犯了别人,反而来个恶人先告状。’也可以让原告获胜,而责斥被告说:‘他告了你,你怎么不敢先来告他?可见你是先侵犯了他,自知理屈词穷,所以不敢露面。’可以使后葬的获胜,就责难先葬的说:‘这块地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你是乘他未来,把这地方先强占了!你还有什么可说?’也可以让先葬的获胜,就责难后葬的说:‘地界早就划定了,你还想翻案?真是无理取闹!’可以使两者之间的富者获胜,就责斥穷的说:‘你是个穷无赖,想利用他不敢打官司的心理,使他让给你点好处!’也可以让穷者获胜,责难富的说:‘你一贯为富不仁,兼并土地的野心越来越大,你是想以财势压人,欺凌孤寡!’可以让强者获胜,就责斥弱者说:‘世道人情都倾向于抑强而扶弱,你抓住这种心理,利用皮肉受苦来耸人听闻,想借此来讹诈钱财!’也可以让弱者获胜,而呵斥强者说:‘世界上都是恃强凌弱,以众暴寡,哪有以弱欺强的道理?他若不是真冤枉,决不敢冒险来触犯你。’可以使争讼双方都获胜,对他们说:‘你们争夺一块小地盘,双方一无字据,二无凭证,这么争下去,何时得了。不如从中间划一条线,平分了事,这不就了结了。’也可以使争讼双方全都归于失败,对他们说:‘人间有阡陌地界之分,你们当了鬼还争什么地界?除了你们居住的一棺之地,其他全不属于你们所有。你们争也没用,让那地方闲着去吧!’所以说,各种各样的案子,都没有个谁胜谁负的定规,你还不明白吗?”

那一位又问:“照你这么说,这官司究竟该怎么了结?”

前一位说:“我以上这十种设想,各有各的理由,又各有各的解法。纷纭反复,没完没了。城隍爷和土地公会怎么样处理我不知道,若是那些冥吏鬼卒们就可以借此长期进行敲诈勒索了。”说完这话,废祠后面便寂静无声了。

这老鬼的一番议论,可真是老幕僚的经验之谈。

151、坚心拒诱

沧州城守尉永公宁,与舅氏张公梦征友善。余幼在外家,闻其告舅氏一事,曰:某前锋有女曰平姐,年十八九,未许人。一日,门外买脂粉,有少年挑之,怒詈而入。父母出视,路无是人,邻里亦未见是人也。夜扃户寝,少年乃出于灯下,知为魅,亦不惊呼,亦不与语,操利剪伪睡以俟之。少年不敢近,惟立于床下,诱说百端。平姐如不见闻。少年倏去,越片时复来,握金珠簪珥数十事,值约千金,陈于床上。平姐仍如不见闻。少年又去,而其物则未收。至天欲曙,少年突出曰:“吾伺尔彻夜,尔竟未一取视也!人至不可以利动,意所不可。鬼神不能争,况我曹乎?吾误会尔私祝一言,妄谓托词于父母,故有是举,尔勿嗔也。”敛其物自去。

盖女家素贫,母又老且病,父所支饷不足赡,曾私祝佛前,愿早得一婿养父母,为魅所窃闻也。然则一语之出,一念之萌,暧昧中俱有伺察矣。耳目之前,可涂饰假借乎?

【译文】

沧州城守尉永宁先生和我舅舅张梦征是好朋友。我年少时去姥姥家住,听他给舅舅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有位前锋士兵的女儿名叫平姐,长到十八、九岁,尚未许配人家。一天,平姐出门外去买胭脂花粉,无故受一个青年男子的调戏。平姐大怒,狠狠地把那青年臭骂一顿,然后跑回家去,告知了父母。老夫妻急忙追出门去,并未见到那个青年,街坊四邻也都说没见着这个人。

夜里,平姐关好门户正要休息,却见在街门口调戏她的那个青年,竟然出现在灯下。平姐意识到必是妖魅,既不高声呼喊,也不理睬他,手中紧握一把锋利的剪刀,装着睡觉,准备对付着他来侵袭。那青年却不敢靠近,只是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说了无数的甜言蜜语,千方百计引诱她。平姐任他磨破了嘴唇,只当做充耳不闻。倏忽之间,青年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床前,手里捧着若干金银珠宝,以及簪珥之类,大约价值千金。他把这些东西摆在平姐床前的桌子上,平姐看也没看一眼。不知什么时候,那青年又不见了,那些东西却没有带走。

天将朦朦亮,那青年又突然冒了出来,对平姐说:“我暗中观察了一夜,你竟然对这些贵重物品瞧都不瞧一眼。人的心理能够不被利欲所牵动,他(她)的意志则不易动摇。即使鬼神也无可奈何,何况我们这些山林妖魅呢。我是误会了你私下里祈祷之意,以为你是假托悲悯父母,实乃私祝终身。所以才有这一番举动。请你原谅,不要嗔怪!”那青年边说边拾起桌上的什物,倏尔便不见了。从此以后,再没有来骚扰。

原来平姐家境清贫,母亲年老多病,父亲的饷银微薄,收入不足以赡养妻女。平姐曾在佛前私下祷告,希望自己能早日得个好丈夫,以帮助维持家庭,孝养父母。没想到这话却被妖魅偷听了,以致生出事端。

可知一言出口,一念萌心,都有鬼神在暗中监察。生活在神灵耳目的监视中,谁还敢大胆在暗中打自己的歪主意呢?

152、赌徒改悔

瑶泾有好博者,贫至无甑,夫妇寒夜相对泣,悔不可追。夫言:“此时但有钱三五千,即可挑贩给朝夕,虽死不入囊家矣。顾安所从得乎?”忽闻扣窗语曰:“尔果悔,是亦易得。即多于是,亦易得。但恐故智复萌耳。”以为同院尊长悯恻相周,遂饮泣设誓,词甚坚苦。随开门出视,月明如昼,寂无一人,惘惘莫测其所以。次夕,又闻扣窗曰:“钱已尽返,可自取。”秉火起视,则数百千钱累累然皆在屋内,计与所负适相当。夫妇狂喜,以为梦寐。彼此掐腕皆觉痛,知灼然是真。以为鬼神佑助,市牲醴祭谢。途遇旧博徒曰:“尔术进耶?运转耶?何数年所负,昨一日尽复也?”罔知所对,唯诺而已。

归甫设祭,闻檐上语曰:“尔勿妄祭,致招邪鬼。昨代博者是我也。我居附近尔父墓,以尔父愤尔游荡,夜夜悲啸,我不忍闻,故幻尔形往囊家取钱归。尔父寄语,事可一不可再也。”语讫,遂寂。此人亦自此改行,温饱以终。

呜呼!不肖之子,自以为惟所欲为矣,其亦念黄泉之下,有夜夜悲啸者乎!

【译文】

瑶泾有某人好赌博,后来输得家里连个饭锅都没有。到了夜晚,饥寒交逼,夫妻相对哭泣,后悔莫及。

丈夫对妻子说:“如今只要我有三、五千钱作资本,我就可以挑着担儿去做小买卖,也可以养家糊口。就是死,我也不再进赌场了。可是现在又从哪里去得到这些钱呢?”

这时候,忽听有人从外面敲着窗户说:“你若是真心改悔,这点儿钱还不好说,就是再多点儿也不成问题。只怕你故习难改!”某人以为是同院住的长辈们听到了他们夫妻的哭诉,起了怜悯恻隐之心,要来周济他们。就一边哭,一边起誓,说得又坚决又凄苦,令人感动。随后夫妇二人打开门户出外来看,只见明月皎洁,恍如白昼,四处寻觅,寂无一人。他们夫妻颇感迷离怅惘,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夜里,又听见有人敲着窗户说:“钱已经全取回来了,你拿去用吧!”夫妻二人赶快掌灯,只见数百千大钱赫然摆在屋里,估计和他几年来在赌场上输掉的数目差不多。夫妻二人又惊又喜,还以为是在做梦。他们各自掐着自己的手腕,觉得真痛,证明不是梦境。便断定是鬼神暗中佑助。于是,次日一早便出门去买些供品,好祭祀鬼神。走到半路上,碰上一位旧日的赌友,赌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看起来你的赌技大有长进了,或者是你时来运转。要不,怎能把几年输去的本钱,昨日一天功夫就全捞回来了。”某人听了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随便应付而已。

供品买回,刚刚陈设完毕,准备跪拜祈祷。只听屋檐上有人说道:“你别瞎祭拜了,免得招来邪鬼。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替你进赌场的就是我。我就住在你父亲坟墓的附近。只因你行为放荡,不务正业,纵情赌博,家财荡尽,你父夜夜悲叹哭泣。我不忍心看老人如此伤心,所以幻化成你的形象,进赌场把你输掉的钱捞了回来。你父亲交代说:‘像这样的事只能助你一次,不能有第二次了!’”说完这话,屋檐上就寂静无声。

某人从此改邪归正,夫妻俩得温饱以终。

唉!说起那些不肖子弟,他们往往不顾后果,妄作非为。哪里想到身在黄泉的父母,日夜还在为他们牵肠挂肚伤心悲叹呢?

153、恶口受辱

吴茂邻,姚安公门客也。见二童互詈,因举一事,曰:交河有人尝于途中遇一叟泥滑失足,挤此人几仆。此人故暴横,遂辱詈叟母。叟怒,欲与角,忽俯首沉思,揖而谢罪,且叩其名姓居址,至歧路别去。

此人至家,其母白昼闭房门。呼之不应,而喘息声颇异。疑有他故,穴窗窥之。则其母裸无寸丝,昏昏如醉,一人据而淫之。谛视,即所遇叟也。愤激叫呶,欲入捕捉,而门窗俱坚固不可破。乃急取鸟铳自棂外击之,然而仆,乃一老狐也。邻里聚观,莫不骇笑。

此人詈狐之母,特托空言,竟致此狐实报之,可以为善詈者戒。此狐快一朝之愤,反以陨身,亦足为睚眦必报者戒也。

【译文】

吴茂邻,是先父姚安公的门客。一天,他看见两个小孩子用粗言野语互相骂起娘来。他把两个小孩子劝开之后,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交河县有个人在路上碰见一个老头儿。当时刚下过雨,道路泥泞,老头儿脚下一踉跄,差点儿把此人撞倒。此人素来性情横暴,一张口就骂老头儿的娘。老头儿起初怒容满面,几乎要上前与之殴斗,突然,老头儿低头沉思了半晌,马上改变了态度,向此人作揖赔罪,并询问了他的姓名,家庭住址。两人分手,老头儿从岔路向别处走去。

此人回到家中,发现他的母亲大白天把门窗紧闭。他拍门呼叫,也不见有人答应。屋里却传出了急促异常的喘息声。他认为其中必有原因,就急忙捅破窗纸往屋里看,只见他母亲全身寸丝不挂,昏沉沉仰卧在床上,而另一个男子正在凌辱她。仔细一看,那个男人正是在路上被他骂了娘的老头儿。

此人气愤至极,边号叫边砸门窗,想进去捕捉老头,由于门窗坚固,一时弄不开。他急忙从别的屋里取来火枪,架在窗棂上,向老头儿射击。随着枪响,老头儿地一声怪叫,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只老狐狸。

街坊四邻闻声赶来,看了这个场面,问了原因,莫不觉得惊骇可怕而又可笑。

此人张口谩骂人家的娘,只不过是一句粗野的口头语,而这老狐狸却把骂人的话,用实际行动来进行报复。这足以使那些喜欢粗言野语,满嘴脏话的人引以为戒。老狐狸为发泄一时的气愤,反而因此丧身陨命,也足以引起那些心胸狭窄,只为一点小怨小忿便必定要报复的人吸取教训。

154、小人得意

一馆吏议叙得经历,需次会城,久不得差遣,困顿殊甚。上官有怜之者,权令署典史。乃大作威福,复以气焰轹同僚,缘是以他事落职。

邵二云学士偶话及此,因言其乡有人方夜读,闻窗棂有声。谛视之,纸裂一罅,有两小手擘之,大才如瓜子。即有一小人跃而入,彩衣红履,头作双髻,眉目如画,高仅二寸余。掣案头笔举而旋舞,往来腾踏于砚上,拖带墨渖,书卷俱污。此人初甚错愕,坐观良久,觉似无他技,乃举手扑之。然就执。蜷掌握之中,音呦呦如虫鸟,似言乞命。此人恨甚,径于灯上烧杀之,满室作枯柳木气,迄无他变。

炼形甫成,毫无幻术,而肆然侮人以取祸,其此吏之类欤!此不知实有其事,抑二云所戏造,然闻之亦足以戒也。

【译文】

有一馆吏久不得志。后来经过排论资历,才推举他到京城候补。因长期没有被授以实职,以致生活困顿,非常可怜。有位上司同情他,姑且差他到某县做个典史。此人到任之后,竟然依仗这点儿职权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倾轧同僚。不久,他终于因为某件事被革职。

侍读学士邵二云先生偶然提到这件事,不禁又使他想起另一个故事。他说,在他家乡有个人夜间读书,忽听得窗棂上嚓嚓作响。仔细一看,窗户纸被撕开一个小洞,有一双如瓜子壳大的小手正掰开撕裂的窗纸,接着,一个小人从窗户眼跳了进来。这小人身上穿着一件花衣服,脚穿一双红鞋子,头上梳着双髻,眉清目秀,体态轻盈。身高只有二寸左右。他跳到书案上,便举起砚边的毛笔,在案上旋转腾跃,手舞足蹈,似乎十分威风自得。一会儿跃上书籍,一会儿跳上砚台,致使衣带沾满了墨汁,书籍文稿都被他弄赃污了。

这位读书人起初很惊讶,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小人并没有什么能耐,就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那小人地一声怪叫,就卷缩在他的手掌里,嘴里呦呦地叫,声音像虫鸣似的,好像是在哀告求饶。这读书人越看越觉得这小人可恨,便把他放在油灯上焚烧,满屋里立刻散发出如烧枯柳木的气味,但也没有发生其它什么变异。

这小木怪刚刚修炼成形,并没有什么能为,竟敢这么放肆地出来侮弄人,结果导致自己遭殃。这岂不是和那个刚当了几天典史就翘起尾巴作威作福的人成了一丘之貉,落得一样的下场吗!

这个故事不知是否实有其事?或许是邵二云先生随意杜撰的。然而,听了这个故事,也足以使那些空腹高心、得意忘形的人引以为戒!

155、横财不坚

杨槐亭前辈言,其乡有宦成归里者,闭门颐养,不预外事,亦颇得林下之乐,惟以无嗣为忧。晚得一子,珍惜殊甚。患痘甚危,闻劳山有道士能前知,自往叩之。道士冁然曰:“贤郎尚有多少事未了,那能便死!”果遇良医而愈。后其子冶游骄纵,竟破其家,流离寄食,若敖之鬼,遂馁。

乡党论之曰:“此翁无咎无誉,未应遽有此儿。惟萧然寒士,作令不过十年,而宦橐逾数万,毋乃致富之道有不可知者在乎?”

【译文】

前辈杨槐亭先生说了这样一则故事。他家乡有一位官员,任满荣归故里,闭门谢客,颐养天年,不参与外面的事,安逸享受如隐居山林间的快乐。只是想到桑榆年晚,膝下无子,难免心中有些忧愁。不久,他的夫人竟生得一子,夫妇俩欣慰无比,犹如掌上明珠,珍爱之情难以言喻。

后来,这孩子出水痘,生命垂危。可把这位老先生急坏了。他听说崂山有位道士能预卜先知,便亲自前往叩问。道士听了他的叙述和请求之后,只是淡淡地一笑,说:“贤公子还有多少事未了,那能这么小就死呢?”这位先生回来后请得一位名医,想不到很快就把这孩子的病治好了。

这位公子长大成人之后,性情骄纵,行为放荡,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不数年就把父辈的家产荡尽了。到后来,流离失所,寄食于人,竟如若敖氏之鬼,落得无人祭祀。

乡亲们议论说:“这位老先生为官既没有留下恶名声,也没有得到什么美誉,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不过,他本是一介贫寒的士子,一旦做了县令,也就十年任期而已,便陡然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想必他的为官致富之道有不可告人之处吧?”

156、轮回实有

轮回之说,凿然有之。恒兰台之叔父,生数岁,即自言前身为城西万寿寺僧。从未一至其地,取笔粗画其殿廊门径,庄严陈设,花树行列。往验之,一一相合。然平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轮回也。

朱子所谓轮回虽有,乃是生气未尽,偶然与生气凑合者,亦实有之。余崔庄佃户商龙之子,甫死,即生于邻家,未弥月能言。元旦父母偶出,独此儿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门,云贺新岁。儿识其语音,遽应曰:“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门未锁,请入室小憩可也。”闻者骇笑。然不久夭逝。朱子所云,殆指此类矣。天下之理无穷,天下之事亦无穷,未可据其所见,执一端论之。

【译文】

六道轮回的说法,的确实有其事。恒兰台先生的叔父在几岁的时候,曾说自己前生是西直门外万寿寺的和尚。他那时年岁小,从来没到过万寿寺。但是,他拿起笔来,就能画出万寿寺庙宇殿堂的大致轮廓。而且,哪里是走廊,哪里是门,哪一条路通向哪方面,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就连殿堂里的庄严陈设,庭院里的一花一木,他都能指出所在的位置。拿他画的图到万寿寺验证,竟然一点儿不差。然而,他一辈子不愿意去万寿寺,不知其中有何缘故?由此可以证明轮回之说是真实可信的。

据朱熹先生说:“轮回虽有,只是人刚死后未尽的生气,偶然与初出生的生气凑合到一块儿罢了。”朱熹先生的这种说法,未必尽然。但也有实例可举。在崔庄,我一个佃户名叫商龙,他的儿子刚死,就转世投生于邻居家。那个婴儿还没满月就会说话。大年初一那天,父母出门去,只留下这婴儿裹着小被子躺在摇篮里。这时候有个乡亲来叩门,叫道:“大哥在家吗?来给您拜年啦!”这个婴儿听出了来人的语声,忽然在摇篮里答话说:“是某某大伯吧?不凑巧,我爸和我妈都刚出去,门未上锁,请你先进来坐会儿吧!”听了这话,那位乡亲又惊奇又好笑。但是,这个未满月便会说话的婴儿,没活多久就死了。

朱熹先生所说的,大概就是以上这种情况。天下的道理无穷无尽,天下的事物也是无奇不有。我们可不能只凭自己浅薄的知识,而固执己见地去议论宇宙间许多不可测知的事理啊。

157、鬼嘲忏师

吴青纡前辈言,横街一宅,旧云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入夜放焰口时,忽二女鬼现灯下,向僧作礼曰:“师等皆饮酒食肉,诵经礼忏殊无益。即焰口施食,亦皆虚抛米谷,无佛法点化,鬼弗能得。烦师传语主人,别延道德高者为之,则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觉失足落座下,不终事,灭烛去。后先师程文恭公居之,别延僧禅诵,音响遂绝。此宅文恭公殁后,今归沧州李臬使随轩。

【译文】

前辈吴青纡先生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横街有一所住宅,经常闹鬼,凡住在那里的人都不得安宁。屋宅主人为此忧虑不已,便请几位经忏师来念经超度鬼魂。入夜以后,经忏师升座开始放焰口。忽然,有两个女鬼出现在灯下,她们先向经忏师们作礼,然后说:“你们这几个师父平时喝酒吃肉,早已破了戒律,贪财谋利之心又不异凡俗,还披着袈裟在这儿装模作样的念经拜忏,能起什么作用呢?你们放焰口、作施食,也是白白糟蹋粮食。试想,施食没有仰仗佛力的加持、佛法的点化,饿鬼如何能得到受用?所以,劳烦你们转告主人,另请一位道德高尚的长老来主持这场佛事,我们这些沉沦之鬼才能得到超脱。”

这一帮平时以贩卖佛法为业的经忏师听了此语,又是害怕,又是惭愧,吓得滚下座来,不等佛事做完,他们就吹灭香烛灯火,溜之大吉了。

后来,先师程文恭先生买下这所宅院,另请高僧超度孤魂。从此,这所住宅就平安无事了。程文恭谢世后,这所住宅便归按察使李随轩居住。

158、寓言警俗

门人吴钟侨,尝作《如愿小传》,寓言滑稽,以文为戏也。后作蜀中一令,值金川之役,以监运火药殁于路。诗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于故纸中,附录于此。其词曰:如愿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泽清洪君以赠庐陵欧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给人之求,故有是名。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与不遇,则系人之禄命耳。有四人同访道,涉历江海,遇龙神召之,曰:“鉴汝等精进,今各赐如愿一。”即有四女子随行。其一人求无不获,意极适。不数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积。君夙生所积,今数月销尽矣。请归报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无不获,意犹未已。至冬月,求鲜荔巨如瓜者。女子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非神道所能给。”亦辞去。又一人所求有获有不获,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然日中必昃,月盈必亏。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见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人遂随之不去。又一人虽得如愿,未尝有求。如愿时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鉴之,鬼神佑之。无求之获,十倍有求,可无待乎我,我惟阴左右之而已矣。”他日相遇,各道共事,或喜或怅。曰:“惜哉!逝者之不闻也。”

此钟侨弄笔狡狯之文,偶一为之,以资惩劝,亦无所不可。如累牍连篇,动成卷帙,则非著书之体矣。

【译文】

我的门生吴钟侨,曾经写了一篇《如愿小传》。这篇文章寓意深远,语言滑稽,算是一篇很好的游戏文字。后来吴钟侨任四川某县县令,正碰上征讨金川之役,他被委任监运军火,不幸死在途中。他的诗文著作也随而散失。这篇《如愿小传》是在他的故纸堆中偶然发现的。今特将它抄录于此。

如愿是水府龙宫中的女神。也就是当年彭泽湖龙王清洪君赠送给庐陵人欧明的那位如愿。因她事事能满足人的要求,所以得“如愿”这个名字。据说,水府中处处都有如愿,但能不能遇上,就得靠各人命里的福份了。

曾经有四个人一起去访仙求道。他们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后来,终于遇上了龙王。龙王召见了他们,对他们说:“鉴于你们不畏险阻,精进为道,今每人各赐一位如愿,你们各自把她们带走吧!” 随即唤出四名女子来,与他们同行。

其中有一个人和如愿女生活在一起,凡有所求无不获得,他感到非常舒适而满意。但是,没过几个月,他便身染重病,眼看即将死去。那如愿女对他说:“您今世所享受的一切,全是您前世所积蓄的,您却只用数月时间就把前世所积蓄的福报挥霍尽了,至今福尽气消,请允许我回去交差吧!” 果然这个人不久便一命呜乎了!

另一个人也是有求必得,但他却从来不知满足,在数九隆冬的季节,他竟想吃西瓜那么大的鲜荔枝。如愿女对他说:“山间溪谷有填满之日,而你贪欲之心却是永无满足之时,你这过分的贪求是神道所不允许的。”说罢毅然辞别而去。

第三个人对如愿女所求,有时获得,有时不能获得,因此就有些埋怨如愿女。如愿女说:“神道的力量,也有差别不等的,我神力有限,所以有些事可以办到,有些事则不能办到,请你谅解。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上的太阳到了中午的时候,就要偏西了,月亮到了圆满的时候,就要亏缺了。有所满足,又有所不满足,常留有余之福,你的福报才能长久。你难道没有发现我那两位姐妹已经离开他们而去了吗?”此人听了如愿女的话,惕然警悟,连连点头称是,如愿女便继续跟随他过日子。

笫四个人虽然与如愿女生活在一起,但他对如愿女却是无所索求。反而是如愿女时常主动地供给他生活上的种种需用。而他总是皱着眉头,心里惴惴不安。如愿女说:“您的道行很高,是位很有福份的人。这一切,天地明鉴,神鬼保佑。无意企求而拥有获得的,更十倍胜于有求而得到的。所以,凡是您所享用的,都是您自己现成的福报,用不着我去张罗,我只不过在私下里帮您料理而已。”

过些日子,这三个人又相见,各自叙说了自己的境遇。有的欣喜,有的愁怅,相互感叹说,“可惜啊!咱们死去的那位朋友,竟没能听到咱们所谈的感受。”

这篇故事,不过是吴钟侨舞文弄墨随意虚构出来的。偶然写写,以资劝诫,也未尝不可。如果连篇累牍,弄成卷帙浩繁,那可就不成其为著书立说的体例了。

159、恃强者败

里有丁一士者,矫捷多力,兼习技击、超距之术。两三丈之高,可翩然上。两三丈之阔,可翩然越也。余幼时犹及见之,尝求睹其技。使余立一过厅中,余面向前门,则立前门外面相对。余转面后门,则立后门外面相对。如是者七八度,盖一跃即飞过屋脊耳。后过杜林镇,遇一友,邀饮桥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应声耸身过。友招使还,应声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将圮,近水陡立处开裂有纹。一士未见,误踏其上,岸崩二尺许,遂随之坠河,顺流而去。素不习水,但从波心踊起数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坠水中。如是数四,力尽,竟溺焉。

盖天下之患,莫大于有所恃。恃财者终以财败,恃势者终以势败,恃智者终以智败,恃力者终以力败。有所恃,则敢于蹈险故也。田侯松岩于滦阳买一劳山杖,自题诗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当坦处亦防倾。敢因恃尔心无虑,便向崎岖步不平!”斯真阅历之言,可贯而佩者矣。

【译文】

我们村里有个名叫丁一士的人,他矫健多力,行动敏捷,加上他练就了一身武艺和轻功,两三丈高的建筑物,他可以纵身而上,两三丈宽的距离,他可以翩然越过。

我小的时候还见过他。一天,我请求见识一下他的技艺。他便叫我站在过厅中,我面向前门,则看见他站在前门外和我相对面。当我转身向后门时,却见他早已站在后门外,和我相对面。这样返复转了七、八回,我都有点晕头转向,他却轻松自如,只稍纵身一跃,就能轻易飞逾屋脊。

后来,丁一士路过杜林镇,遇见了一位朋友。朋友便请他到桥边一家酒店饮酒。两人饮到有几分酒意,便一齐到河边观看风景。这位朋友说:“你能越过河对岸去吗?”丁一士应声便跳了过去。朋友向他招手,示意他回来。丁又飞身跳了过来。但是,他刚一落脚,没想到长期被河水冲刷的河岸早有裂纹,丁误踏其上,河岸顿时崩塌二尺多宽,丁随之跌进河里,顺流而去。他虽武艺高强,却不识水性。但是,他依然能在波涛中向上跃起几尺高,可又不能跃近河岸。这样反复地跃起又落下三、四次之后,终于精疲力尽,沉溺于波涛之中。

天下最大的祸患,莫过于恃强逞能。恃仗财富的,终必因财多而致祸。恃仗权势的,终必因权势而失败。恃仗智谋的,终必因智谋而失算。恃仗气力的,终必在气力上遇险。因为有所恃,就敢于犯难冒险,由犯难冒险,就势必导致失败。

田松岩在滦阳买了一根崂山手杖,自题一诗刻在手杖上,诗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当坦处亦防倾。敢因恃尔心无虑,便向崎岖步不平!”这真是老于世故的经验之谈,可以把它当作座右铭来看啊。

160、持戒谨严

沧州甜水井有老尼,曰慧师父,不知其为名为号,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沿呼之云尔。余幼时,尝见其出入外祖张公家,戒律谨严,并糖不食,曰:“糖亦猪脂所点成也。”不衣裘,曰:“寝皮与食肉同也。”不衣绸绢,曰:“一尺之帛,千蚕之命也。”供佛面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焚香必敲石取火,曰:“灶火不洁也。”清斋一食,取足自给,不营营募化。

外祖家一仆妇,以一布为施。尼熟视识之,曰:“布施须用己财,方为功德。宅中为失此布,笞小婢数人,佛岂受如此物耶?”妇以情告曰:“初谓布有数十匹,未必一一细检,故偶取其一。不料累人受捶楚,日相诅咒,心实不安。故布施求忏罪耳。”尼掷还之曰:“然则何不密送原处,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后妇死数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

乾隆甲戌、乙亥间,年已七八十矣,忽过余家,云将诣潭柘寺礼佛,为小尼受戒。余偶话前事,摇首曰:“实无此事,小尼饶舌耳。”相与叹其忠厚。临行,索余题佛殿一额,余属赵春代书。合掌曰:“谁书即乞题谁名,佛前勿作诳语。”为易赵名,乃持去。后不再来。近问沧州人,无识之者矣。

又景城天齐庙一僧,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士人敬之,无不称曰三师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颇不肖,多散而托钵四方。惟此僧不坠宗风,无大刹知客市井气,亦无法座禅师骄贵气。戒律精苦,虽千里亦打包徒步,从不乘车马。先兄晴湖尝遇之中途,苦邀同车,终不肯也。官吏至庙,待之礼无加;田夫野老至庙,待之礼不减。多布施、少布施、无布施,待之礼如一。禅诵之余,惟端坐一室,入其庙如无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

然里之男妇,无不曰三师父道行清高。及问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则茫然不能应。其所以感动人心,正不知何故矣。尝以问姚安公,公曰:“据尔所见,有不清不高处耶?无不清不高,即清高矣。尔必欲锡飞,杯渡,乃为善知识耶?”

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独行者矣。(三师父涅不久,其名当有人知,俟见乡试诸孙辈,使归而询之庙中。)

【译文】

沧州甜水井有位老尼,人们都称呼她为慧师父。不知道这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法号?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慧”字,但人们都互相沿袭,习惯地这么称呼她。

我小时候,曾见过这位慧师父出入于外祖张雪峰家。她奉持戒律极为严谨,连极普通的糖果她都不吃。她说:“那糖果也有用猪油点成的呀!”她冬天不穿皮袄,说:“穿皮袄和吃肉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她夏天不穿绸绢,说:“一尺丝绸,得牺牲数千条蚕虫的性命啊!”凡是供佛用的面筋,她都亲自动手制作,说:“市面上出售的面筋,加工的时候都是用脚踩的。”烧香时,必用火石取火,她说:“用灶里的火烧香不洁净。”她斋戒清净,日中一食。生活俭朴而知足,从不营营碌碌地去化缘募捐。

外祖父家有一位女仆,她施舍给慧师父一匹布。慧师父把这匹布端详了许久,若有所识地说:“布施必须用自己的钱财,才有功德。府上为丢失了这匹布,曾有好几位小婢无辜遭受鞭打拷问,佛菩萨怎能接受这种布施?”这位仆妇见隐瞒不住,便说了实话:“当初我以为主人有数十匹布,未必一一细检,便随手拿走一匹。想不到因此连累了众人受毒打。大家又整天互相猜疑,互相咒骂,我心里着实不安。所以拿出来做布施,以求忏悔。”慧师父把这匹布扔还给她,并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它暗地送还原处,使大家落得个清白,你自己不也得到安心吗?”此事慧师父一直守口如瓶,也不许门徒向人披露。过了几年,这位仆妇去世,慧师父的门徒才把这件事渐渐泄露出去。

到了乾隆甲戌、乙亥(1754~1755)年间,慧师父已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有一天她路过我家,说是要到潭柘寺去拜佛,同时为小尼们求戒。我偶然问及那位仆妇布施的事,慧师父连连摇头,说:“没这回事,你别听小尼子们胡扯。”在坐的人无不相互叹息,赞叹慧师父的忠厚。

临行,慧师父请我为她的佛殿题写一副匾额。我叫赵春代为书写。她合掌念佛说:“阿弥陀佛!既是那位施主书写,就请题那位的尊名,在佛前是不可以打诳语的。”待把落款换成赵春的名字后,慧师父才高高兴兴地拿去了。

从此以后,她便没有再来过。最近,我向沧州人询问慧师父的近况,但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了。

另外,景城天齐庙里有个和尚,他是住持果成和尚的三弟子。人们都很尊敬他,亲切地称他为三师父。这么一来,反而把他的真名法号忽略了。

果成和尚的弟子众多,其中多有不肖,他们散落各地,托钵游方。唯有这位三师父不坠宗风。他没有像某些大寺院中的知客师,以钱财服饰窥人的那种世俗气。也没有像某些法座禅师那种自视颇高的骄贵气。他坚持佛门的清规戒律,虽是路遥千里,也是打包步行,从不乘坐车马。一次,先兄晴湖在途中遇上了他,再三邀请他乘车同行,三师父始终不肯上车。

乡绅官吏来到庙中,三师父并不格外招待。田夫野老来到庙里,三师父对他们的礼遇也不减于一般。布施多的,布施少的,或不布施的,一律平等礼待。每天禅诵功课之余,他只是端坐于自己的房中,使来到庙中的人好象如入无人之境。

三师父的行事举止如此而已。然而,乡村间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不夸赞他道行清高的。但真的要问起三师父的道行表现在哪里?清高表现在哪里?他们又茫然不知所对。那么,他之所以能够感动人心,又在何处呢?我曾以此请教先父姚安公。姚安公说:“据你所见,这位三师父还有不够清高的地方吗?没有不清不高,就是清高了。你难道非让他做到像飞锡、杯渡那样,才称得上善知识吗?”

以上提到的一尼一僧,可算得是佛门中卓尔不群的人物。这位三师父刚圆寂不久,他的法名应该有人知道。等我见到那些参加乡试的孙辈们回来,便叫他们到景州天齐庙去仔细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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