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萨仁波切:有时候我真想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转生成妓女

2016-09-30 藏传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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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萨仁波切

有时候我宁愿在城市的某个地方重生为妓女,那样我可以避开所有这些精神物质主义的贪腐而利益众生

1、仁波切,您生下来就是佛教上师,所以人们一般都对您是如何被抚养长大的非常好奇。可否给我们讲讲您的童年?

按理说我应该是蒋扬钦哲确吉洛珠的转世,但我并不确定。因为对于蒋扬钦哲确吉洛珠和他的前世蒋扬钦哲旺波来讲,没有转世为更好的人,或者至少是同等的人,是一种耻辱。如果我真的是蒋扬钦哲旺波和蒋扬钦哲确吉洛珠的转世,那么,他们证悟的功德确实已经耗尽,所有烦恼和坏的一面都回来了。因果规律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不论怎样,不管真假,我无法摆脱蒋扬钦哲转世之名。我用了“无法摆脱”这个词,因为我不能撤销它。即使我撤销它,它依然会在那里。很不幸,它看上去没有有效期。

“祖古(Tulku)”这个词的意思是“化身”或“化现的形式”。事实上,在大乘佛教的教授中,可以找到很多祖古化现的概念。菩萨化现为鸟儿、蝴蝶、国王、王后、政客、商人、桥梁、风扇、钢笔——各种各样的事物。在所有祖古中,最为至高无上的就是释迦牟尼佛,因此我们把他称为“无上化身”、“无上祖古”。

当讨论化现时,我们关注的是受众,化现是为他们化现的,因为如果没有受众,化现就没有用处。虽然“祖古”这一概念源自大乘佛教的基本哲学,但最近这个词也被用来指西藏活佛,这时必须非常谨慎,因为我们讨论的是一个不太一样的概念。

西藏的活佛系统是一种制度。所以这有点像“民主”和“民主党”这两个词,民主按说是很好的,但未必所有民主党成员——统治美国的两个党派之一的成员——都一定是好的。

西藏喇嘛所使用的“祖古”一词起源于“化身”这个非常神圣的概念。这个系统有它自己的目的,特别是在西藏这样的地方,很久以前,宗教机构——特别是佛教机构——在西藏社会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很多寺院是政治、经济乃至艺术、医药等方面重要活动的核心要地。有很多很多的人依赖那些寺庙。

所以,这其实是很有趣的现象。例如,西藏的甘丹寺有着在现代人观念中最为健全的活佛体系之一。在他们的体系中,“甘丹赤巴”是很高阶的喇嘛,是根据其功德、受过的教育、做过的事和完成的修炼而遴选出来的。所以很多甘丹赤巴都是通过一步步攀登阶梯而到达最高法座的人。此外还有萨迦和敏珠林家族,他们是通过家族传承的系统来运转。还有噶玛巴,众所周知的西藏活佛的概念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严格从大乘观点来看,不能说这些经过认证和坐床仪式的活佛就是更加真实可信的活佛,而那些未认证的,比如示现为鸟儿、蝴蝶、狗、猎人和妓女的就不是活佛。

当一个法座或者传承变得非常有影响力,事情便容易腐化

事实上,更有可能的情况是相反的——他们(鸟儿、蝴蝶、狗、猎人和妓女)是真的活佛,而坐在法座上的却不是。我们必须记住,所有系统都可能产生腐败。虽然甘丹赤巴系统看上去确实是最不容易腐化的系统,但我们知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腐败。

当一个法座或者传承变得非常有影响力,事情就会变得浑浊不清、容易腐化,因为精神的影响力一直是很大的。与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相比,佛教在社会中的影响力可谓微不足道。但是精神力量可以是非常强大的!教皇、红衣主教或主教可以做非常广大的事业。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西藏,虽然规模要小很多,却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例如,很多寺庙里的法座,尤其是年代久远的那些,也有着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影响力,因为这些世俗的影响力与精神的影响力是相关的。实际上,世俗世界中的行动常常是伴随着良好的意愿和目的而发起的。

蒙古人和满族人致力于寻觅精神的加持和教法,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成为了伟大喇嘛们的护持者。然后他们供养了印鉴、权力等,于是一些喇嘛就成为了元朝与清朝的御用祭司。对普通人来讲,这些事情成了很重要的现象。如果满族人供养佛陀一枚印鉴或印章,我想佛陀不会被打动,因为本师释迦牟尼佛——我们的大老板,他离开了皇宫,既没有法帽也没有印鉴。

然而,历史上也有一些了不起的活佛的行迹。例如,贝玛·勒遮·嚓,藏王赤松德赞的女儿贝玛·萨转世,他往生时还有一些佛法的传授尚未完成,于是告诉弟子:“五年以后我会回来,那时,你必须把我的教授还给我。”果然,作为龙钦巴尊者,他回来了。类似这样的事情非常精彩,令人惊叹。

我听说在中国四川,有一尊大佛是由同一位僧侣的三次转世建成的。像那样,历史上活佛曾做出过很多非凡的贡献,而事实上这些活佛不一定有高级的头衔。

经过很多年,活佛的体系变得越来越腐败。现在它是如此腐败,几乎不能发挥什么作用。如果一个人有点儿理智的话,他甚至都不会声称自己是活佛。

2、仁波切,您提到,一个上师不仅需要具有广博的佛教知识,也应该真切地理解众生的痛苦。您是如此受欢迎,因为您好像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一点也不遥远。在您的人生中,您认为是什么让您懂得您的弟子们,理解他们的欢乐和痛苦?

我不确信我能理解人们的痛苦。我希望我能理解,我真的想理解,并且我认为,任何一个负责任的佛法老师都应该理解。这很重要,事实上这可能是一个老师应该知道的最重要的事。医生必须知道病人的症状,否则这个医生就没有用处。

我希望自己不仅能够了解人类的痛苦,而且了解所有众生的痛苦,并且不仅了解,我希望自己还可以有同情心与同理心。老实说那并不容易,我一直以来也没能做到。一次在摩洛哥,我看到一头小驴拉着货车,车上有很多行李。只是那一瞬间,我想到这头小驴可能是我前世的姐妹。然后我给了小驴一些水果,小驴吃掉了。离开小驴时,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看到她,因为那是在摩洛哥中部的一个集市上。那天晚上,我在想,小驴现在会在做什么呢,她的主人对她好吗,等等。然后第二天清晨来临,该吃早餐了,她就被遗忘了。有时候,当我看到自己拍摄的小驴的照片,我感到有点悲伤。我希望这样的感觉来得再频繁一些,然而没有,我的心已经变得像连环杀手的心一样麻木。

3、藏传佛教中活佛的轮回转世系统听上去很神秘。仁波切,修行者修行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乘愿而来,而非像我们这样因为业力牵引而来到世间?

理想的情况下,所有活佛的示现都是愿力与慈悲的结果。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我希望可以有选择,却如同风中之羽一般无法选择,而是被各种境界拉来推去。在吹动你的所有境遇中,最糟糕的就是宗教制度。这就是为什么伟大的策列·那措·让卓[注释]在一个祈祷文中说,“永远不要重生为一个重要的大寺庙里的高阶喇嘛或者活佛”,因为一个寺庙里的高阶喇嘛会通过精神物质主义自欺欺人。有时候我想我宁愿在城市的某个地方重生为妓女,那样我可以避开所有这些精神物质主义的贪腐而利益众生。

4、仁波切可否谈谈活佛转世系统在佛教金刚乘传播过程中的角色和作用?

我愿意相信活佛制度有助于金刚乘的传播,但严格来讲,我不知道活佛们在多大的程度上给予了帮助或是带来了伤害。这就是蒋扬钦哲确吉洛珠所说的:“将会传播佛法、使佛法得以稳固的是活佛,将会毁坏佛法的也是活佛。”他说得真对。特别是现在,有这么多假活佛——这么多!

假活佛的唯一好处是,他们使生活变得有趣。但这也很可怕,因为不幸的是,假活佛们不仅知道怎样接近大众,而且因为是假的,他们还格外努力去兜售自己。我们人类这么愚昧,总是信以为真。从逻辑上讲,如果一个人很努力地兜售自己,对我而言这已经显得有点儿可疑。然而事实上我们总是上当。这真让人难过。

5、仁波切可否给我们讲讲,现在的年轻活佛是如何锻炼和成长的?

我们的上一代,像顶果钦哲仁波切那一代,经历了许多风雨。基本上他们必须搬离自己的家园——那一定是很大的冲击——但他们却从未放弃佛法,而是在帐篷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传教佛法。他们在帐篷里培养和训练学生,吃的只是土豆,喝的只是热水,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然后,我们这一代出现了。那些喇嘛没少训斥我们,说我们被宠坏了、太懒惰等等。那时候我们不能理解。毕竟,我们今天拥有的一切那时还都不存在,比如金光闪闪的寺庙以及里面漂亮的餐厅、地毯、汽车、电话、卧室、抽水马桶等等,我们在没有这些东西的环境中长大。我记得自己从印度边境步行前往位于尼泊尔的蓝毗尼,走了整整两天,就为了能赶上去加德满都的公共汽车,好在那里接受噶玛巴的传授——诸如此类。

这就是曾经的那一代人,如果你把这些告诉今天的年轻一代,他们会认为这只是个神话,甚至根本不相信你,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过从前的生活方式。我想大部分年轻一代的活佛甚至从未坐过公共汽车,更不用说走路了。讽刺的是,我认为年轻的活佛们正在受到虐待,以一种极为奇怪的方式。

我说的甚至不是挨打,实际上挨打是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我被打过那么多次,乃至被打得头破血流,那是训练的传统。也是我应受的,因为我很野。但是现在,活佛们不仅不会挨打,简直是被庇护得太好了。即使是走一百步路,也会有十四个不同的侍者随行。如果是两百步路,一定会乘车前往,且通常是部很好的车。

年轻活佛需要经受训练

所以,在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以前,为防止受到外面世界的伤害,他们被过度保护。然后年轻活佛体内的荷尔蒙开始增长,这你控制不了,因为是生物规律。他们开始看到自己难以应对的事情。目前正在活佛制度中发生的事有些讽刺意味,寺庙、活佛府等所有那些让小活佛们对真实的生活了无所知,以致他们长大后不知道该怎么与2015年的世界互动。

鉴于人类心智的运转规律,我担心很多年轻活佛在与世隔绝中长大,将会经历很多失意与痛苦。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真的是被惩罚、被训练出来的,于是到了二三十岁时,我们至少装备了些知识,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而现在,大多数年轻的活佛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们从未被拒绝过,头脑中从未有过分享的概念。一切都有人侍候。

现在我开始从几个年轻的活佛那里听到,因为荷尔蒙的增长,他们喜欢女孩子,却不知道怎样约会,甚至不知道怎样才算有礼貌。他们习惯于使唤人,发号施令,并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们不知道怎样建立亲密的关系,因为在一段关系中,你不可以总是差遣你的伙伴,那样不会成功,因为关系像是一曲探戈,需要两人共舞。

6、为了在现代社会中更好地传播佛法和利益众生,您认为活佛转世制度是否需要与时俱进地做出调整?如果需要,哪些部分应该保留,哪些部分应该加以改变呢?

我确定活佛转世制度需要很多调整,但在任何调整之前我们都需要讨论,然而最近没人在做这样的讨论。我愿意和那些年轻活佛的寺庙、活佛府以及他们的老师共同探讨,但他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就像鸵鸟,当危险发生时,它们会在地上挖个洞,并把头藏在里面。至少鸵鸟还知道危险正在来临。而年轻活佛们的情况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你可能会认为我在夸大事实,但其实我是低估了事实。有的活佛甚至不知道用自助餐时怎么拿吃的。他们一直被人服侍。学生们对上师的虔敬心把情况搞得很复杂。所以,正在发生的是,寺庙与活佛府基本上是在毁掉这些年轻人,他们剥夺了这些孩子作为人的能力。如果你连自己的袜子都不会穿,我们怎能指望你去解救所有的众生呢?

最近有些年轻活佛的行为突然变得像秋阳创巴仁波切那样,好像对这种制度产生了叛逆。但是他们的变革和叛逆方式有点儿奇怪,有点像我试着去画毕加索的画。毕加索做了所有那些疯狂的事,但是我们知道,毕加索可以画好传统的画,可他却超越了传统,这才是使得毕加索卓尔不群的地方。

秋阳创巴仁波切受过很好的训练,并且获得了成就。他知道怎样做好社会规范之内的事,却超越了那些,所以他很殊胜。那些模仿秋阳创巴仁波切或者正在试图变革的年轻活佛,大多只是叛离了一些肤浅表面的东西,而他们自己尚未成熟,很快就会出洋相。

来源:《八万四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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