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法隆寺最后的宫殿木匠丨佛缘

2016-11-17 更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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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日本关西旅行,寺庙几乎是避不开的一道风景。日本的三大古都,汇集了其最负盛名的寺庙,其中的京都和奈良都在关西地区,另一古都镰仓,则在东京附近。

法隆寺五重塔

今天想要说的《树之生命木之心》这本书(严格说来应该是一套三卷书),就和奈良的法隆寺密不可分。法隆寺是日本圣德太子在飞鸟时代(593-710)建造的一座佛教木结构寺庙,包含了48座佛寺建筑,是当今最古老的木造建筑。而千百年来,这座寺庙一直有着自己的宫殿木匠,正是这些匠人,用双手搭建和维护着法隆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如果用心去观察法隆寺的话,你会发现法隆寺之所以能够有超过一千三百年的生命,和当初建造者尊重自然的初心是密不可分的。

法隆寺的工匠有世代传承下来的口诀,其中有一条是“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就是长在山的南侧的树木,建造寺庙的时候就要用在南侧,以此类推,所有木材都要按照它们的生长方位使用。所以如果来到法隆寺,你就会发现寺庙南边的柱子上会有很多节,这是因为山南侧的树上多枝干,所以会有很多节,北侧的树木就几乎没有节。

再比如长在山腰间到山顶的树材应该用于结构,因为这些树木沐浴了足够充足的阳光。而长在山顶的树木更是经历风吹日晒,木质坚硬、癖性强烈,最适合用在柱子、横梁这些建筑支撑位置。而山谷里的树,水分和养分都充足,但是光照和风力却都不足,这些树木反而不会太强壮,只能用来做装饰的材料。

并不是所有的日本寺庙都遵从了这样的建造法则,比如室町时代(1336-1573)建造的寺庙使用的全部都是没有树节看上去很漂亮的树材,做工也很仔细,但是这个时期建造的寺庙一般只能撑六百年,连飞鸟时代耐用年数的一半都没有达到。而到了江户时期(1603-1867),工匠们不再重视树材性质而进行建造的现象到达了顶峰。

当然还有更糟糕的庆长时期(1596-1615)。那时候的工匠们很有可能深受诸侯百官的压榨,在预算严重紧缩的状况下营造宫殿,因此,他们只顾把它好歹建完就算完成任务,而且还要尽可能地省钱。看当时工匠们使用的钉子就知道情况有多糟糕了,钉子很细,铁的质量也很差,这或许和当时日本内战频发,铁都被拿去制造武器也有关系。“不仅如此,那个时候的建筑一看就知道,工匠们并没有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去营造。”西冈常一这样说道。

西冈常一是谁?他在《树之生命木之心》的“天卷”(另两卷是“地卷”和“人卷”)中说,自己是以世代相传的传统方式延续的法隆寺宫殿木匠的最后一代了。西冈一家世代都是奉公于法隆寺的木匠,到了外祖父西冈常吉这一代,正式成为了栋梁,栋梁是日语中对最高级别木匠的称谓,是要在工程里指挥和指导所有工匠一起完成工作的灵魂人物。没有儿子的西冈常吉将入赘的女婿西冈楢光也培养成为栋梁,之后便是长孙西冈常一。

出生于1908年的西冈常一自出生起,就被西冈常吉下决心要成为自己的传承人,要往栋梁的方向被培养。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寺庙建筑,从未盖过一间民宅,就连自家住房也是请的民宅木匠所盖。“我是跟着我的祖父学徒长大的,从小他就教育我,说出来也许不好听,‘人一旦钻进钱眼儿里去了,心也就被污染了’。”

西冈常一

然而西冈常一所处的时代,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日本寺庙本身的状况并不景气,即便法隆寺有需要修缮的地方,却也因为没有钱而被迫搁置。常一说,庙里没有活计的时候,匠人们就跟一般的百姓医院靠种地养活家人,能吃饱就行。“如果我们不这么从容,也投身到挣钱的行列里去的话,就不可能那么踏实地等待了,也不可能有劳逸结合的时候了,自己就会催促自己 ‘快点去挣钱,再快点’。”

西冈常一不仅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寺庙建造,并且从祖父那里也确实继承了最好的手艺,他对匠人活计的标准严苛程度大概不亚于祖父。他一生唯一的徒弟小川三夫,从来没有在师父口中听到过一句夸奖。然而西冈常一也从未从祖父那里听到过任何夸奖的话,顶多就是一句“行了”,反倒是责骂没少听到。“在学校里,只要考一百分就会得到夸奖,被认为是了不起的。这在我们的行业里完全不同。你把活儿干好了是应该的。”在常一看来,成熟的工匠做的工作就是要达到一百分才行。五十分、八十分都是不行的。你说“这个宫殿的建造达到了八十分算合格”,然后收了满分的费用,那是不行的。“因此,在我们的行业里是没有夸奖这一说的。”

想要做宫殿木匠的人,西冈常一认为磨好自己手中所使用的工具是件顶要紧的事,但是磨好工具这一件事,就常常要花费三年甚至更久的时光。西冈常一对今天大规模使用的电动工具持排斥态度,“工匠们只想把木头的表面刨光,于是就选择了省事简单又不费力的电刨。但是如何仔细地观察一下电刨刨过的木料的表面,你就会发现,其实木料的表面并不光滑,有很多毛茬。这跟用手动的刨子刨出来的表面是完全不同的。手刨,轻轻地刨下去的是木料的细胞和细胞之间的组织,这种刨法刨出来的表面光滑得连水都存不住,也因为存不住谁,所以不会发霉。仅这一点,就大大地决定了建筑的寿命。”他说:“工具衰退的前提,是因为工匠的灵魂先衰退了。”

西冈常一的工具箱

在书中有个很美的画面,十分动人,就是和磨刃具有关系的。小川三夫刚刚入门时,西冈常一给他看自己的刨花,告诉他要刨成这样才行。这是西冈常一唯一告诉小川的,因为当年西冈常吉也是这样告诉常一的。“他把刨子轻轻地那么一拉,但是一点刨花都没有。祖父把刨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缕轻盈的薄丝就从里边飘出来了。祖父说,你要刨成这样。”

小川三夫的出现,对西冈常一来说大概是个意外。当他坚持工匠技艺的时候,也发现很多手艺人在过往的时代中一个一个地消失了。从前像自己这样的手艺人就如同森林中的树木一样数不胜数,但是后来,他们一个个地枯了,倒了,有一天常一突然发现,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西冈常一和徒弟小川三夫

因为一度患病且法隆寺又很长时间没有活计,西冈常一不得不靠变卖田地为生,养育自己的子女。正是自幼变见证了父亲作为匠人的艰辛,两个儿子谁都没有想要继承家族手艺,常一曾经以为,家族技艺到自己这一代也就终结了,直到小川的出现。

小川三夫高中修学旅行时,第一次看到了法隆寺的五重塔,他心里想,要是自己也能建造这样的塔就好了。旅行归来,同学们都开始准备考大学,因为小川的学校也是个重点高中,但小川却决定不去考大学,而是背起行囊去了奈良县政府,询问哪里可以找到法隆寺的工匠,就这样,他第一次见到了西冈常一。常一当时拒绝了小川的拜师请求,因为手里面没有活,同时也嫌小川的年龄对学徒来说已经太大了。

小川随后回到家乡,经人介绍去了一个家具公司,想要先学会使用工具。结果发现,那里的工人都是使用机器工作,他呆了20天就离开了。之后又去一个做佛龛的家庭作坊做了学徒,日工资100日币,而他在日产汽车就职的同学月薪已经是8万日币。

在外面工作期间,小川和西冈常一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在制作佛龛时,西冈常一在来信里说“希望你的作品是那种能深深地吸引人的,能让人在壁龛前久久不愿离去的名作。”在其他地方工作时,西冈常一则会说“请贵下作为一个具有文化知识的社会人,用一生的激情,来支持我等这些常年隐身不见天日的宫殿木匠。”

就这样,经过各种辗转修炼,三年后,西冈常一点头答应让小川入门。小川的执着父母亲并不赞成,他离家前父亲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常人,都是顺着河流从上游滑到下游,往下游滑是不需要任何力气的,还不止这些,往下游滑的时候,因为轻松,还能顺便看看沿途的风景。比如右岸上的樱花开得真艳,左边岸上的红叶已经开始上色,顺流而下的同时还能欣赏风景。可是你在干吗?你在逆流而上。这要花多大的力气啊,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力气,是很大的力气。同时你哪有闲暇顾忌岸边的风景?”

这段话也对应了西冈常一后来对小川说的话,“我的工作就如同在一条顺流而下的河中努力地撑着竿子,以不让自己被河水冲走。”

西冈常一(左) 和小川三夫

在《树之生命木之心》的“地卷”中,小川曾经说:“现在的孩子们都太机灵了,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也很会随机应变。我不喜欢这样做事。我还是更喜欢明治维新时那种‘单纯一彻’的精神,无论结果怎样,只有先行动起来,让自己动手干起来,我想我是这样的人。”这或许可以看做他对当年父亲那番逆流而上的回应。

小川从西冈常一那里继承了作为宫殿木匠的全部技艺,但却没有延续他的脉络,不再只是作为法隆寺的宫殿木匠。在小川的眼中,法隆寺就是师父的全部生活,家族的传承、祖父的教养让他的一生都对法隆寺具有强烈情感和意识,但同时也有一种源于此的“束缚”。“我想尝试着做一下师父认为不能做的事情。”

在学成之后,小川主动提出想要去外面看看,“虽然我知道我这样说很不自量力,但是对于飞鸟、白凤时期的建筑,我通过画图纸以及亲自参与现场的修复和建设,也有了不少的了解。趁师父身体硬朗,我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其他时代的建筑,比如镰仓、室町时期的。否则的话,我可能只会沉浸在飞鸟时期的建筑里边,对别的时代一无所知。那样的话,我觉得作为宫殿工匠的视野就太狭窄了,我希望更广泛地学习一下古代建筑,所以请允许我离开。”这是小川提出请求时对西冈常一说的话。

西冈常一手书

西冈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小川的请求,不仅如此,他还作保让小川可以接下东京国土安稳寺里祖师堂的大工程,担当起栋梁重任。这一切只因为西冈对寺庙的人说的一句“小川没问题的”。

西冈还和小川说,他应该去开发新世代的寺庙建设,否则的话,仍然吃不上饭。于是,小川开创了鵤工舍,用来专门培养匠人,徒弟成才了,他希望他们可以散落到全国各地,这样师父的技术才是真的开花结果。“我觉得只有坚持住信念,西冈师父传给我们的那些传统就能得到保护和继承。”

1993年12月9日,为了庆祝西冈常一获得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功劳奖章,也为了庆祝这套由师徒二人以及盐野米松共同完成的采写录《树之生命木之心》在日本的发行,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宴会半个月后,在法隆寺附近的酒楼,西冈常一的全部家人、小川以及鵤工舍所有徒弟又进行了一场忘年会。常一对大家说“有你们大家继承我的技术,我很放心,今后就多多拜托了”。

1995年4月11日,西冈常一因前列腺癌辞世。这位终身坚守信念、技艺精湛的法隆寺最后的栋梁,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又:西冈常一是如何做管理的

三卷本的《树之生命木之心》分为《天卷》、《地卷》和《人卷》,依次是对西冈柴一、小川三夫及小川众弟子的采访录,由盐野米松执笔完成。书里除了讲述诸位主人公的故事之外,其实也包含了其他几个维度,包括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做管理者,以及怎么面对新与旧的碰撞、如何思考未来。

如前所述,法隆寺的工匠有世代传承下来的口诀,其中西冈常一最喜欢的一条是这句——“不具备将百论归一器量的人,请慎重地辞去匠长的职位。”

栋梁既要是最好的工匠,同时更重要的是在现场成为一个好的管理者,工匠们很多都是极有个性的人,如何将这些人聚合在一起,完成一件重要的事,这对栋梁是很大的考验。

西冈常一很喜欢拿树木来比喻人,树木也分个性强的和个性弱的。用好了有个性的木料,往往能收到很好的效果。那些扭曲的有个性的树木,有些人会放弃,只用看起来好用的,却不知道,越是有个性的树木,生命力也是越顽强的;相反的,没什么个性又温顺的树木,生命力也会很弱,耐用年数也不会长久。在日本做匠人,都是要现在师父家里做各种家务的,包括打扫卫生和做饭,有的一做就是好几年。一师一徒,那是长年的教养才能养育出好的匠人,除了做事,好的老师更在意的徒弟的为人。

西冈在书中说,“师父也会因为徒弟的不懂礼貌、不会打扫卫生,甚至不会拿筷子,这些很日常的事情而教训他。木匠是你将要从事的工作,而在那之前你首先是一个人,是一个能干木匠活的人,不能很随便地对待身边的事情。如果你很随便地对待日常中的小事,日后你也会很随便地对待你自己的工作。”

小川三夫

小川的管理方式显然很多继承了自己的老师,他在生活上对弟子们的要求甚至更高,比如他说,干活的地方必须干净利落,否则不可能做出漂亮的东西。在到处都是垃圾的地方怎么可能做出美好的东西来呢?

宫殿木匠要做的事情,都是花很多年才能完成的大建筑,需要和很多人合作才能完成。在这个过程里,每个人的性格、人品都会显现出来,所以师父首先要确保弟子们的品德和教养。

西冈秉持的理念是,栋梁在管理手下的匠人们时,要有像母亲对自己孩子那样的关爱心。不应该有希望得到他们报答的浅薄用心。但是因为自己是栋梁,又不能对手下过于娇惯。娇惯会让匠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浑浊不清,管理很难维系。“我觉得娇惯不是真正的关爱。现在很多家长完全混淆了这两者的关系。”

严格归严格,但是他们却非常注意保护其他匠人身上的个性,大概是因为手艺本身就是要打破那些流水线产品中的那些个一模一样吧。“靠手工一下下地做出来的碗,它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这样的东西你拿在手上能不珍惜吗?用的时候能不小心谨慎吗?对物品是这样,对人也同样应该是。毫无个性,永远都用不坏,甚至什么都无所谓,这样的态度下怎么可能诞生文化呢?”

西冈认为,真正的教育和管理就是要把这些个性调动并且发扬出来,而不是用同样的过滤网,让所有人最后达到一样的标准,变得一模一样。

其实是否能容得下有个性的人,也考验了栋梁的器量和能力。西冈常对小川说,“人的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个性,真正的教育是如何很好地让个性得到发扬。”有个性的人或许不好用,但是如果能把他们放到对的地方,也许能创造出奇迹。如果因为自己的喜好,而拒绝或是开除有个性的人,西冈觉得,那也就做不出好东西来了。这也又回到了匠人们挑选的树木的道理上。

文: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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